這個空想的國家我不再擁護:《死亡預告》與《十年》

 

《十年》整體而言可以視作對《死亡預告》的致敬。

 

 

  關於香港電影《十年》,人們談論許多事情, 風風雨雨的獲獎、隨之而來的政治封殺,但就是不直接討論這部電影本身。它以間瀨元朗《死亡預告》中鬼影幢幢、山雨欲來的政治陰謀論開始,又以實體存在的《死亡預告》紙本漫畫出現在租書架上,由隱喻香港未來生機的男孩明仔伸手觸摸、但終未拿走做結。

 

  儘管是由鬆散但彼此遙相呼應的五個短篇構成,《十年》整體而言可以視作對《死亡預告》的致敬。連載開始於2008年,日本漫畫家間瀨元朗畫下了這個反烏托邦故事,將場景設定在「不遠的未來」,發生在不存在的「某國」。某國的地理範圍似乎涵蓋了真實世界中的日本,但卻不是日本。1951年某次世界大戰後,作為戰敗國而產生了這個「某國」,原本隸屬「東亞人民聯邦」,但受到強大「同盟國」的壓力而脫離東亞人民聯邦獨自存在。為了生存,與同盟國訂立了「安全負擔條例」。

 

  在繁榮穩定的生活背後,具有極大失衡的犧牲。這個國家推動「國家繁榮法」,每個人在小學時都會注射一劑預防針,內容物大部分都是真的預防藥劑,但有0.1%的比例,是植入了奪命的奈米膠囊,在體內漂浮直到當事人18到24歲之間抵達心臟爆炸。預定爆炸前24小時,當事人將接到政府的正式通知,得到一紙「死亡預告」,亦即「逝紙」。而在那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何時會死。除非活過二十四歲。

 

《死亡預告》單行本第一集書封。 

 

  這個故事是以男主人公考取公務員,負責分送「逝紙」開始。他淡漠的看著各式各樣的家庭、各式各樣的青年遭逢這樣的悲劇。他相信,為了禁止「頹廢思想」,逝紙是必要的。如果人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青春正盛的時候暴斃,就不會浪費時間去墮落與犯罪。國民都會盡可能讓自己的人生發光發熱,千分之一的犧牲不算什麼。

 

  是否收到逝紙與你是什麼樣的人一點關係都沒有,只是機率的問題而已。憑著逝紙可以免費搭乘大眾交通工具,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等待生命結束。但若是有一丁點想要反抗命運的心態,譬如在這24小時內作奸犯科,甚或提早自殺,都會導致遺留下來的親人喪失國家補償金,甚至遭到調查是否是「頹廢者」。

 

  被國家認定是「頹廢者」,會被視為具有精神問題而管收軟禁,直到抹殺原本的人格,才能重回社會。主角日復一日做著配送逝紙的工作,接觸到了一些具有「頹廢思想」,反對國家此一政策的地下活動份子。他感到害怕,因為怕被牽扯進去,但又感到動搖與好奇。

 

為了禁止「頹廢思想」,促進國家繁榮,逝紙是必要的。 

 

  主角起初並不相信頹廢思想,甚至也不真的同情收到逝紙的年輕人,他只是做著他的工作,避免產生任何的情緒。但親眼見證頹廢者淒慘的下場之後,他發現在這個機制下,自己無法相信任何人。看起來是好人的,不是好人。看起來是壞人的,又怎麼應該得到那樣的下場?

 

  國家繁榮法真的是為了國家繁榮而產生的嗎?各式各樣的陰謀論,與秘密警察橫行的現實,終於壓垮了原本只想踏實過日子的主角,讓他淪為「頹廢者」。

 

為了讓國家安全,先要讓他們感到不安全。 

 

  《十年》開篇的〈浮瓜〉事實上就是在用香港的文化重說一次《死亡預告》的故事。導演甚至毫不避諱的運用了真實存在的中共「國安法」,來取代《死亡預告》中的「國繁法」,並鋪陳一個聲東擊西的故事。為了讓國家安全,先要讓他們感到不安全。但誰來負責讓他們不安全?香港敘事中始終強大的「黑社會」當然是最好的人選,但黑社會也有階級,就讓最底層的「黑社會派遣工」來濫竽充數。給他們兩把槍,讓他們執行自己的任務。

 

  從〈浮瓜〉可能因為低成本而相當直白的敘述中,作為台灣人觀眾,我最大的領悟是,原來在香港高壓力的特殊移民結構下,非法幫派並不如想像中義大利黑手黨那樣由固定的世族經營,而總與外部勢力有所關連,彼此消長。而現在香港掌權的黑幫,早已聽命於中國。就像這個島上欠缺自己的淡水、自己的米麥一樣,他們也沒有自己的黑幫。

 

  饒富深意的是,低階黑道在〈浮瓜〉中對應的,是《死亡預告》裡低階公務員的角色。而香港黑道小人物兢兢業業只想混口飯吃的謙卑身影,恐怕還超過公務員敬業的程度。

 

〈浮瓜〉英文標題是「extras」,至於多出來的是什麼,就進電影院內了解吧。

 

  當〈浮瓜〉淡出螢幕,轉入〈冬蟬〉時,讓人頗不適應。在概念上,這是一個可行的短篇。藉由孤注一擲想要保存一切的情侶,道出香港原本珍惜的萬事萬物無不傾圮毀滅的喟嘆。97前的香港已經死了,只能在心中做成標本。但即使做成標本也無濟於事。僅就凸顯這個概念來說,這段拍得太長了。

 

  〈方言〉非常清新可喜,藉由一個學不好普通話的計程車司機,跟他再也不說廣東話的兒子,道出香港母語「被消失」的困境。這樣的事情台灣人解嚴之前也經歷了不少,我們尚未完全伸張轉型正義的過去式,變成香港上班族女性在計程車後座氣憤流淚的現在進行式,很容易就能產生共鳴。

 

  〈自焚者〉是其中政治意圖最強烈的一篇,藉由偽紀錄片的方式,帶出香港被中國政府毀約,復遭英國政府遺棄的法理困境。當柴契爾夫人在談判桌上潰敗,離開還跌倒的那一刻,香港命運的齒輪已經轉動。說好的自治已成空,越來越多的管制,越來越怪的教科書,越來越不適合當地人生活的觀光商圈,當初承諾的五十年不變,不到二十年就已經全部走樣。對這樣的政治現實,到底該不該自焚?到底該不該用生命表達抗議?〈自焚者〉展現的與其說是藝術,不如說是一種激烈而全面的自白。關於香港,導演有太多想說的,但他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好好的說,於是運用偽紀錄片的方式,把這些資訊灌進觀影者的腦袋。

 

  最後,是真正出現《死亡預告》實體書籍的短篇〈本地蛋〉。關於雞蛋的問題並非無的放矢,香港先前確實經歷了一波「被禽流感」的烏龍,許多不需要撲殺的雞隻都被政府機關下令誤殺,原本就為數不多的本地養雞業全數式微。這事件很難說是中國有意為之,有可能真的只是誤判。但97回歸之後,原本加上海外進口,尚能勉強自給的香港農業,漸漸遭到由中國輸入的低價農產品取代。若再考慮到網路上部分中國人嚷嚷著「不給輸淡水憋死香港島民」,本地蛋的創作靈感不難想像。

 

明仔代表的是香港2015年之後出生的新生代,到了片中假設的2025年,剛好10歲。

 

  不過即使是〈本地蛋〉,也不真講的是蛋。堅持賣本地蛋的雜貨商人,三不五時遭到圍著紅領巾的軍裝小孩騷擾。跟〈方言〉中爸爸同樣面臨的問題是,商人約莫小學中年級的兒子明仔也必須加入這群小紅衛兵。明仔代表的是香港2015年之後出生的新生代,到了片中假設的2025年,剛好10歲。他們從未經歷過英國統治,出生就是「中國人」。對於這樣的孩子,爸爸如何教導他相信自由的可能?一本已經隱隱出現,但從未翻開的《死亡預告》,就像是可能發生但不願它發生的未來。成人希望永遠孩子都不需要認識那樣的「某國」,不要為了那樣的「某國」犧牲。

 

  但為了這樣,要做什麼?《死亡預告》的最後結局,是男主角經歷思想改造的凌虐,並且目擊「國繁法」真正目的的到來──為了同盟國與東亞人民聯邦開戰時,作為附庸國的「某國」可以順利募兵協助同盟國作戰,某國的青年才會被注射致命的奈米膠囊。如此一來,自願從軍而換得膠囊絕不爆炸,就是理性上相對優越的選擇。

 

  主角於是尋找當初被他出賣的女性,兩人搭船逃走,前往之前只是朦朧提過的友好國──「日本」。《十年》也像是這樣的故事,這個孤立荒謬的「某地」,已不是真正的香港,只是一種看起來很像的偽品。而透過對於不遠未來的想像,導演們希望大家最終能夠航向那個正確的「香港」。

 

  必須這樣相信才行,在海的不遠處,那個真正的香港依然存在,毫髮無傷。

 

 

 

 

 

電影資訊

十年》(Ten Years)-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伍嘉良,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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