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快樂有售價,憑你也買不起:為何社會讓我們如此焦慮?


許多心態平衡、性格活潑的人,幾乎都不曉得自己其實會在意旁人的看法。他們甚至會不高興地澄清,自己的言行才完全不受他人影響。其實這種心態根本是幻覺。若是不小心出糗或把事情搞砸,而旁人原本滿懷敬意的親切面容因此變得冷酷、不屑時,當事者就會在詫異、恐懼,還有被排擠的無助中發現,原來自己始終活在別人的腦中,卻渾然不覺。這就像我們每天走在堅硬的路面,卻沒想過路面是如何將我們支撐起來。


──顧里,《人類本性與社會秩序》,1902

 

一張在派對上歡樂的照片,讓你產生什麼感受?

 

文|理查.威金森(Richard Wilkinson)、凱特.皮凱特(Kate Pickett)

譯|黃佳瑜、溫澤元

 

  在歐普拉創辦的《歐普拉雜誌》中,她的造型顧問瑪莎‧貝克寫了一篇文章,分享自己的「派對焦慮」經驗:跟別人相處時,她說「內心的頭號大敵是脆弱、恐懼和不留情面的評論」。貝克說自己「跟成千上萬名不擅融入派對熱絡氣氛的人一樣……我們是害怕在派對中跟人閒聊的社交恐懼者。」不僅如此,「我們還怕自己會說出蠢話,讓大家知道我們其實是傻瓜,而非大家心目中理想的社交高手。」她還說自己「需要有令人稱羨的成套武裝,例如聰明的言談舉止、緊實的大腿、廣闊的人脈還有財富等,才有辦法在派對中存活。從挑選衣服到寒暄閒聊,每一步都出於恐懼,都是為了抵抗批評的防衛之舉。」

 

  我們把害羞內向、自我懷疑和與他人相處時的不自在感,全都當成自己的心理弱點,彷彿是種情緒缺陷,必須盡全力改善。我們都努力將這些不安全感藏起來,所以很少在他人身上看見這些特質。不過研究調查顯示,這種狀況極為普遍,僅少數自信心十足的人得以倖免。事實確實如此,奧地利精神分析學者阿德勒在二十世紀初脫離佛洛伊德學術圈,他認為上述感受都是人性組成中的基本要素,他帶出「自卑情結」的概念,更表示:「身而為人就是會感到自卑。」自卑的情緒通常分為兩種:其中一種是害羞、沒自信,有時會害怕社交,另一種則是以自我膨脹、高傲、自戀與擺高姿態來掩飾不安全感。雖然這是現代數據分析出的結果,但阿德勒早就提出這項說法,他認為高人一等的心態是為了保護內心的自卑感,而且內心越自卑,外在的偽裝就越強烈。「如果有人總擺出自己比他人優越的態度,我們可以推測他內心肯定有一股自卑,因此需要特別費心掩蓋。」「自卑感越強烈,獲得他人肯定的渴望就越大,情緒也會特別不安、躁動。」當然,因為「費心遮掩」的手法起了效用,我們才不曉得原來這股不安感如此普遍,一廂情願地以為是自己獨有的困擾。

 

  這種自卑感以及形式各異的掩飾手法,在某些社會中更為普遍,阿德勒無法從患者的心理特點中看出,因此我們只能藉由當代統計資料的分析來得知。這個現象顯示了肯定有強大的外在因素會影響自卑感的加深或減輕,而流行病學家受過專業訓練,具有研究疾病分布與其決定因素的能力,因此能找出這些影響自卑感的要素為何。舉例來說,學者會試著研究空氣污染對氣喘、支氣管炎等疾病具有多大影響力,而用這種方式來研究害羞內向、社交恐懼與自我質疑等狀況,想像這些感受是在特定情緒或社交氛圍中生成並加劇,或許就能找出問題的起因。我們都深知若想減輕身體的病痛,就該減少環境中的污染物和致癌物;但大家卻沒認真思考過,我們也該整頓那些對情緒和心理有害的氛圍。倘若社會焦慮感高漲會危害生活與人們的福利,那麼社會大眾與政治人物就不該掉以輕心,必須以面對空污的態度來看待這些成因。

 

  人類是社交動物,我們對他人情緒的敏感度、以及避免冒犯他人的能力,都是不可或缺的社交技能。對周遭人群保持敏感原本是既正常又有益的,但如今這份敏感度卻不斷被觸發,而且強度與日俱增,反而帶來適得其反的效果:人們失去安全感,只好不斷自我防衛,藉此消弭微不足道的批評;有些人甚至對社交活動感到焦慮,因此將自己封閉起來;我們也發現人們為了掩飾心中的不安,不斷利用外在象徵來彰顯社會地位。上述這些缺乏信心與安全感的現象,已經嚴重到讓許多富裕國家的人們無法過得更快樂,也無法提升生活品質。讀者會在本書發現,如果想對抗這個現象,方法並不是讓自己變得更厚臉皮,而是去找出社會上的有害成因並加以制衡。

 

  因為這不是一本勵志書,我們不會花時間探討自信與害羞的內在成因與個體差異;我們希望釐清的是為何社會抑制(social inhibition)這麼容易被觸發,並希望能藉由釐清這件事來提升全人類的福利。我們的首要目標是研究社會上的「垂直不平等」、從社會頂層到底層的貧富差距所造成的影響,以及社會地位與階級含意。我們希望從中得知,這些因素是如何讓我們對他人產生不同的價值判斷,並因此讓我們變得更有自信或更加的自我懷疑。所謂的「水平不平等」比較的是不同群體間的狀況,這些群體可能是以性別、種族、階級、殘障與否、信仰、語言或文化等因素來畫分,這種不平等因為同樣牽扯到優等與劣等的議題,因此會被認定是社會上的不公義;但是,跟聚焦在這些特定族群的差異相比,我們的目標其實是揭露個體如何被賦予優等或次等的地位,因為這是形塑所有不平等現象中的必要環節。首先,我們要先來討論大家認定貧富差距的共通癥結點。不過在找出社交痛苦的結構性成因時,得先了解人們是如何感知這種痛苦的情緒

 

  活在當代社會,我們總是會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心理學家將這種心態稱為「社會評價威脅」(social evaluative threat)。對於富裕的已開發國家來說,這種現象對人民的生活品質構成極大的負擔。在乎他人觀感要付出許多代價,例如壓力、焦慮感與憂鬱不斷加劇,而用酒精或藥物來鎮壓焦慮的方式也對健康有害,失去社交生活和交友圈更讓許多人感到寂寞。這種不安全感就像社交生活中的癌症,雖然不可輕忽,但我們在衡量生活品質時卻鮮少將其因素納入考量。

 

  基因、童年經驗、或是曾在學校受到何種對待,這些因素都隱含個體弱點差異。但與其探討這些因素,不如把這種普遍的心理狀態當成公共衛生問題。公衛議題向來與政治密不可分,例如下水道的設置規範、《淨化空氣法案》與近期的汽車廢氣排放之爭。十九世紀德國病理學家魏修(Rudolf Virchow)曾說:「醫學屬於社會科學,政治則是規模更大的醫學。」這句話正是本書秉持的精神。

 

「有時候我會避免跟任何人、甚至是所有人接觸,一想到別人正在評價我,我就感到快抓狂。」

 

  缺乏自信與社交焦慮

  害羞是種相當普遍的反應。我們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因此當缺點外露時就會害羞。最常被引用的調查是「史丹佛害羞調查表」(Stanford Shyness Survey),該調查指出超過百分之八十的美國人,無論是過去、現在、甚至是持續發生,他們都曾在生命中的某些片刻感到害羞。三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自己在多數場合中,有大半時間感到害羞;有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自己長年來處於害羞狀態。雖然有兩成以下的受訪者不認為自己個性害羞,但他們的大多都曾出現害羞反應,例如臉紅、心跳加速,或是「肚子在翻騰」。這些人不認為自己容易害羞,因為他們只有在特定情況下才會羞赧。而在所有受訪者中,僅百分之七表示自己從未感到害羞。

 

  二○○一年至二○○四年間,美國合併症調查青少年補充項目(US National Comorbidity Survey–Adolescent Supplement),訪問了十三歲至十八歲的一萬多名青少年,請他們評估「與不熟的同學相處時的害羞程度」,有近半數受訪者認為自己會害羞,但他們的父母則認為有超過六成。

 

  感到害羞就代表了自我意識過剩的現象越來越明顯,跟他人比較時會產生尷尬、焦慮感、對社交能力沒自信,內心承受更大壓力,思考也會受到阻礙。陷入這種狀態後,就更難與他人互動及享受彼此相處的過程,也很難清楚地思考、表達自己。這種現象對職場或社交生活相當不利。極度容易害羞的人可能會受到社交恐懼症(social phobia)、社交焦慮(social anxiety)、或社交焦慮症(social anxiety disorder)所苦;但以臨床來說,唯有相當嚴重棘手的狀況才會被納入標準。人們只有在恐懼和焦慮感「與實際情況嚴重不對等」時,才會被界定為患有社交焦慮症。當然,這代表判斷標準立基於我們對「正常」的認知。

 

  有少數的人會發現缺乏自信讓他們綁手綁腳,社交生活簡直是折磨,因此盡量避免與他人接觸。而對大多數的人來說,社交焦慮帶來的痛苦和壓力,遠大於與人見面的喜悅。我們從「經驗計畫」(Experience Project)這個網站擷取了四名個案,此網站成立的宗旨是讓人自在地分享情緒困擾。

 

在社交場合中,我會變得很內向、封閉,而且言談舉止都超尷尬。我很怕那種被品頭論足、嫌棄、鄙視的感覺,所以刻意跟大家保持距離。聽見笑聲時,我總覺得別人是在嘲笑我。我知道這種想法很蠢,但我控制不了自己。這幾年來,我已經習慣這種孤僻的生活了……

 

有時候我會避免跟任何人、甚至是所有人接觸,一想到別人正在評價我,我就感到快抓狂。

 

有時候連到超市櫃台結帳這麼簡單的事,都有可能讓我恐懼發作。通常我會選自助結帳,這樣就不用跟任何人接觸。

 

不管是跟熟人或陌生人相處,我都非常害羞,這已經對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困擾了,有些人甚至認為我是在裝模作樣。我沒有朋友,就連出個門也是萬般艱難。我會盡量在白天出門購物,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戴墨鏡跟帽子,它們就像保護殼,能避免我的社交恐懼症發作。一旦發作,我就會開始結巴、冒汗,感覺大家都把我當怪胎一樣地猛瞧。我每天都得跟這種水深火熱的狀態搏鬥。

 

  這類關於自我隔絕的經驗分享,讓人更了解這些容易害羞者內心的痛苦,以及為何正常生活對他們而言如此艱難。許多備感焦慮的人都以為自己罹患精神疾病,在尋求醫師協助後,他們會拿到抗焦慮劑或其他精神藥物。自一九八○年起,社交恐懼症正式被美國精神醫學學會歸類為精神障礙,被納入《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中。長期以來,科學家並未針對普遍的害羞現象進行研究,反而嚴謹地調查社交恐懼症的普及度。過去三十年來,患有社交恐懼症的美國人,其比例從百分之二成長為百分之十二。

 

回溯生命歷程,每年受精神疾病所苦的年輕人似乎比老年人還多,這並不是因為老年人的記憶力較差所致。

 

  日益普遍的精神疾病與壓力

  在富庶的已開發國家中,精神疾病相當普及,甚至有持續增加的趨勢。一份好的調查研究必需相當謹慎,以確保它們只將非常嚴重、且影響到日常行為者納入考量,而非僅是簡單地反映了大眾與醫療從業人員對精神疾病的認知轉變。專家在評估嚴重的個案時會採用嚴格的標準,這是為了排除心理與情緒不適較輕微的人。國家合併症複製調查(National Comorbidity Survey Replication)就是一項頗具權威、而且數度被引用的研究,該研究測量了二○○一年至二○○三年美國人精神疾病的比率。研究人員所使用的問卷都經過設計與測試,能夠辨識出患有精神障礙的人們。受訪群眾約有一萬人,大家都在家中接受了一小時的採訪。而在十八歲至七十五歲的群眾裡,有百分之四十六的受訪者表示偶爾會出現符合某種精神障礙的症狀,而且症狀持續一段時間,對正常生活與行為能力也構成影響。

 

  這類研究的資料蒐集方式有一大缺陷,就是都靠回憶作答。運用回溯性調查方式進行的研究,主要是仰賴受訪者回想過去的經歷來取得研究素材。跟其他反覆訪問同一群受訪者的研究相比,回溯性研究的受訪者比較容易忘記早年關於精神疾病的經歷與感受,或是不願意回想那些片段。換句話說,許多經常被引用的研究結果、包含這份得到百分之四十六比例的報告,都大幅低估了精神疾病的普及程度。

 

  該如何證明精神疾病的普及率不斷升高?只要比較不同年紀群體的生命經驗,就可看出端倪。回溯生命歷程,每年受精神疾病所苦的年輕人似乎比老年人還多,但這並不是因為老年人的記憶力較差所致;有些研究會比較多年來學生與兒童等連續樣本的焦慮比例,藉此將老年人記憶力較差這個因素排除在外。有項時間橫跨一九五二年至一九九三年、遍及全美的研究,其結果顯示在這四十年間,學生與成年人口焦慮程度增加之劇烈,連報告作者也清楚表示:「在一九八○年代,受焦慮所苦的一般兒童,甚至比一九五○年代罹患精神疾病的兒童還多。」在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的研究人員發現,與二十年前相比,二○○六年的青少年深受各式各樣的問題與困擾,尤其是嚴重的情緒障礙。無論性別、無論這些青少年是來自雙親家庭、單親家庭或擁有繼父、繼母,不管家境是富裕還是清寒,這股趨勢同樣存在。美國精神病學學會在二○一七年的調查中指出,八成的美國人具有一項以上壓力過大的症狀,例如被情緒壓垮了、鬱鬱寡歡、緊張或是焦慮。研究人員請他們以一分到十分來評估壓力多大時,有兩成的受訪者選擇八、九與十分。

 

  雖然焦慮和憂鬱是最常見的合併症,但其他類別的精神健康問題同樣有越來越普及的現象,例如情緒障礙、衝動控制障礙和藥物濫用等。既然這些問題都越來越普遍,就代表背後肯定有共通的成因,而焦慮肯定榜上有名。

 

  我們很難評估精神疾病有多大的比例是由害羞與焦慮所致。在絕大多數的案例中,專家還是以症狀來畫分精神疾病的種類,幾乎不會參考其背後成因。但同樣受焦慮所苦的人們,其表現症狀可能截然不同:如果你一出門社交恐懼症就會發作,那麼你會被歸類為患有廣場恐懼症;假如社交恐懼症令你鬱鬱寡歡,那你就是憂鬱症;倘若多年來你試著用酒精來穩定焦慮的情緒,那你就會被定義為有酗酒這種精神障礙;假設你時常擔心別人對你的看法、總是想在他人面前盡量展現或擔心自己的外貌,那你很有可能(在沒有其他因素影響下)會被界定為患有自戀型人格障礙。

 

  罹患心臟病的成因各異,例如缺乏運動、飲食習慣不佳、抽菸、壓力、糖尿病、肥胖與高血壓等。同樣的,各種精神疾病的成因也不勝枚舉。不過,儘管罹患生理疾病與精神疾病的因素很多,但一項因素也可能導致多種疾病。換句話說,這些廣效性的成因「與多種疾病相關」。舉個例子,若列出一張抽菸所致的疾病清單,上頭會有肺氣腫、慢性支氣管炎、氣喘、肺癌、十多種癌症、中風、糖尿病、心臟病與其他疾病。

 

  研究報告顯示,在患有社交恐懼症的人們之中,有三分之二也具有其他合併症,例如躁鬱症、飲食障礙和藥物成癮等。藉此我們就能有所警惕,意識到其實害羞、焦慮與日漸普及的精神疾病緊密相關。自我意識過剩、壓力大到快喘不過氣、與他人相處時感到不安、有時又鑽牛角尖地懷疑自我價值,這些狀態對社會構成莫大傷害。我們不僅無法與他人好好相處,更不斷質疑自己,這種心理傷害讓人失去正常行為能力。

 

  經濟成長帶來前所未有的奢華及舒適的生活,但人們的焦慮卻不減反增,這實在很矛盾。既然生活過得比從前更優渥,照理說我們不該像前人那樣為生活擔憂、也不該比生活水準較低國家的人們還焦慮。然而世界衛生組織的調查圖表顯示,比較世界各國,富裕國家的精神疾病普及率比窮困國家高出許多。二十世紀初,世界衛生組織的研究發現,任一精神障礙的終生盛行率在美國為百分之五十五、紐西蘭百分之四十九、德國百分之三十三、荷蘭百分之四十三,但奈及利亞與中國僅百分之二十與百分之十八。

 

  如果生活水準都已提升,焦慮程度卻不減反增,我們就不能從物質生活缺乏的角度來尋找成因,該把焦點轉到社交生活上。自我意識過剩的症狀包含害羞與社交恐懼,這或許是整體焦慮感上升的重大原因。但既然我們常以物質水準來展示自我身分地位,這個要素肯定也與焦慮感密切相關。過去大眾主要希望外在的物質與內在的心靈達到一致滿足,如今兩者之間的比重已有所改變;對大部分人而言,現今的生活水準遠高於過去,如今大家最擔憂的,就是能否在與他人比較之下,維持一定的物質水準。換言之,大家都很在乎自己是否迎合社會規範、以及在社會上具有何種地位。因此,我們對生活水準的擔憂,便取決於前面提到的自我價值與社會比較的焦慮。舉例來說,現在有許多研究顯示,我們的幸福感與對薪資的滿意度全取決於跟他人比較薪資的結果,而非薪資是否足以負擔自己的物質生活所需。這裡的意思並不是大家過去不進行社會比較,只是在當今的時空背景中,這種比較心態對自我感覺來說變得更加重要。

 

  擔心他人對自己的看法、社會地位的評價,以及對社會地位懷抱的不安全感,這三者具有相當強烈的交互作用。換言之,這些心態其實與許多能影響社會地位的因素息息相關,像是對考試、工作、金錢與升遷機會的焦慮,還有擔心小孩在公眾場合表現等。

 

可以的話,誰不想生活在一塵不染,宛如樣品屋那樣的房子裡?

 

  日常的社交恐懼

  媒體已注意到這些關於焦慮和精神疾病的研究,並以聳動的標題加以報導,例如:「『擔心』大爆發」、「發狂的美國」、「席捲英國的焦慮風暴」。評論家則表示:「美國已經變成全球擔心冠軍,這點絕對無庸置疑。」還有人說:「在美國,重大精神疾病以驚人的速度擴散開來。」讀過關於精神疾病普及率上升的研究數據後,就會發現這些標題一點也不誇張。「在一九八○年,百分之四的美國人患有與焦慮相關的精神障礙,如今卻已上升為百分之五十。」、「焦慮就像傳染病般蔓延,已對八百二十萬名英國人構成影響。」、「精神障礙嚴重到可以申請社會安全生活補助金(Supplemental Security Income)、社會安全殘障保險(Social Security Disability Insurance)的人數,從一九八七年到二○○七年增加二點五倍。同期的孩童案例數則成長為三十五倍。」

 

  有些人在與他人交流時,壓力大到影響日常生活,另一種人的害羞程度則與一般人相差無幾,但我們很難將這兩種人清楚區隔。如同我們在前段引用的網站留言,那些在網路上分享社交恐懼的大眾,有男有女,也有年輕人、父母、軍人,其中有人更表示,就連在職場上需要進行最小程度的社會接觸時,也會感到痛苦不已。社會上各族群都受到社交恐懼的影響。我們在本章開頭引用瑪莎‧貝克關於派對焦慮的感觸,或許有不少讀者都對那段文字心有戚戚焉。以野外求生技巧聞名的貝爾‧吉羅斯(Bear Grylls),有辦法應付各種棘手的突發狀況,他的生活方式就像名風格導師;不過在某場關於氣候變遷的節目中,與美國前總統歐巴馬一起上節目的貝爾卻坦承,雖然不怕蛇或毒蜘蛛,但他很抗拒雞尾酒派對。

 

  在公眾場合中,穿著打扮也是焦慮感的來源。在《衛報》的周日專欄「穿搭妙招」(How I Get Ready)中,名人會公開他們出席活動前的打扮過程。他們通常得花好幾個小時、甚至前一天就得開始準備,除了精心裝扮頭髮、做指甲、化妝跟挑選衣服外,男女名人都提到內心的緊張感,並在準備過程中小酌幾杯以舒緩內心的焦慮。甚至有人說如果「心中感覺不對」,會取消出席活動邀約。

 

  就算不用在公開場合拋頭露面,大眾仍然會有些徵兆顯示出他們覺得自己不夠好,比如在知道有訪客要到家裡時,多數人都會付出額外的時間與精力來吸塵、打掃與整理環境(少數人是花錢請人來做這些事)。即使是面對朋友,我們都還是想把真實的生活樣貌藏起來,能夠例外的只有那些熟透了的親朋好友。我們希望這些親友知道了我們的真面目後,能還夠包容與接納我們;但在面對絕大多數訪客時,尤其是姻親或家族親戚,我們都努力假裝自己過得比實際上還好。

 

  多數人大概會在訪客抵達前把住家整理好,偷偷摸摸地進行事前準備工作;即便大家幾乎都是在訪客上門前一秒才打掃完畢,但我們絕對不會對客人坦承以告。正因如此,網路上才有五花八門的收納整理技巧,教大家如何在訪客來臨前以最快的速度打理門面,例如:如何在最短時間內讓自家煥然一新。根據一項調查,大家在訪客登門造訪前平均會花二十八分鐘整理環境。有四分之一的受訪者表示會盡量避免訪客上門,以免混亂的住家空間曝光,可見大家都認為自家生活羞於見人;更有人透露自己在急忙打掃房間時,會把雜物藏進洗衣機、烘衣機或洗衣籃內,百分之十五的受訪者則坦承會將未清洗的餐具放進烤箱中。

 

  我們經常會掩蓋打掃住家的真實原因,而且是連自己都騙。大家會說:「我只是覺得把家裡打掃得漂漂亮亮,客人來的時候也會比較舒服。」但若繼續聊下去,會坦承將羞於見人的祕密藏起來的真相:「不需要讓別人知道我是個懶惰、不修邊幅的人……但是……我偶爾也希望能在不被批判、不感到焦慮的狀況下,以真實的模樣來迎接客人。」受訪者表示:「這樣我應該會比較『自在』。」

 

  擔心穿著打扮在公眾場合顯得不得體,這種跡象其實隨處可見。大家彷彿都很害怕真面目被人看穿,好像非得把某些見不得人的真相藏好,才能被他人接納。真實的長相、無知、老化的跡象、失業、低薪、輕微酗酒、毫無幽默感、無法與人隨意閒聊等,大家都想把這些看似負面的特質藏起來。

 

  雖然對大部分的人來說,這種焦慮感稱不上嚴重,但這種心態絕對還是替生活各層面帶來些許壓力。這些壓力讓人更容易陷入其他困境。舉例來說,為了安撫憂慮感,你可能會喝更多酒、對別人的言談過於敏感、或是被當成暴躁易怒的人。緊張感會讓人綁手綁腳。有些人會被一點小失敗給徹底擊垮,與他人互動時無法投入、感到不自在,更容易對他人的一言一行感到偏執。當這些困擾一個個襲來時,你有可能會裝病,請病假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你或許會為了安撫心情而放縱飲食,菸癮加深,而這些行徑又會成為你想隱藏起來的祕密,抑或是成為逃避社交的理由,最後你就變得更孤僻。

 

壓力越大,死亡率就越高。此研究中七萬五千九百三十六人裡有八千三百六十五人死亡,皆住在英國,年齡為三十五歲以上。

 

  友誼對健康的助益

  因為社交恐懼而與他人斷絕往來的殺傷力非常大。過去三十年到四十年有為數眾多的研究顯示,擁有一群親密的友人、良好的人際關係、以及與他人互動,都對健康大有助益。除了對健康有直接影響,焦慮也是疾病跟縮短平均壽命的一大元兇,因為焦慮會讓你失去友誼、減少群體生活,讓你與社會漸行漸遠。

 

  若要證明友誼對健康的益處,就不可不提二○一○年的一份研究報告。這份報告集結來自一百五十份同儕審查研究的數據,總計包含三十萬名受訪者。這份報告在結論中提到,擁有大量朋友、享受良好的人際關係、投入與他人的互動,這並不只是表面上說得好聽,對於健康與壽命來說,活躍的社交生活就跟戒菸一樣重要。雖然長年病痛會讓人流失友誼,但研究發現如果朋友太少,健康狀況也不會太好。

 

  多數關於友誼與健康的研究都是根據觀察而來。研究人員一開始先詢問健康的受訪者的交友生活,再花時間觀察受訪者,同時將教育背景、收入、社會階級等因素納入考量,確保他們比較的對象水準相當。不過也有其他研究以實驗手法來進行:研究人員在自願受測者的手臂上弄出水泡(傷口),發現有較多敵對人際關係的人,傷口癒合得比較慢;另一項研究提供受測者含有感冒病毒的鼻滴劑,發現在感染機會相同、並且在將抗體強度與各項因素納入考量的情況下,朋友較少的受測者感冒機率高出三倍。

 

  在人口統計資料中,健康狀況或疾病最明顯的成因,通常是因為個體攝取過多或過少營養素。舉例來說,缺乏維他命對健康造成的影響,在營養不足的人身上最顯著。長期出海、新鮮蔬果吃得不夠多時,就很有可能會出現壞血病;但是在營養豐富均衡的群體中,特定營養物質對健康的影響就不是那麼顯著。友情也是如此。為了證明友誼與社交圈能夠維護健康,上述的研究除了利用大量隨機人口抽樣研究,還確保了樣本中兼有社交網絡穩健的人、以及交友數低於適當標準的人。說來矛盾,在人口密集的現代化社會,人們卻缺乏適量的友誼與良好的人際關係。大家緊緊相依,同時卻感到疏離。德國人意識到社交生活對健康的重要性,於是把社會連結稱為維他命B,因為Beziehungen這個德文字指的就是「關係」。為了將友誼對健康的好處謹記在心,講英文的人最好別忘了維他命F(友誼的英文為Friendship)的重要性。

 

  友誼之所以有益於健康,可能是因為友情能消除壓力,讓人在社交場合感到自在,比較不容易把自己封閉起來。擁有活躍的社交生活與孤僻的人,其健康狀況差異會反映在壓力與焦慮上。壓力與焦慮的多寡,決定我們在與他人接觸時會逃避或敞開心胸;就連自我意識過剩或害羞程度只是輕微的人們,有時也會認為與他人互動太費心力,寧願待在家中不出門。易受社交恐懼影響的人,參加社交活動時常感到壓力太大,因而將這些場合視為能免則免的苦差事。

 

  長期處在高壓情況下對健康相當有害。壓力會干擾各種生理機制,例如免疫系統與心血管系統。若承受壓力的時間持續不減,身體就更容易快速老化,也有可能比未承受過多壓力的人更早罹患退化性疾病或死亡。在背負壓力的狀況下生活數月、數年,即便只是少量的壓力,也會導致死亡率上升、壽命縮短。

 

  朋友的數量有時能反應出一個人是否樂於社交,但這絕不是友誼與健康狀況的唯一關聯。更值得關注的其實是一個人是否感到自己被喜愛與重視。擁有重視你的朋友,你的自我感覺與信心就能有所提升;若總是感到被排擠或厭棄,你則會自我懷疑、失去信心。換言之,這是一種雙向關係:朋友多寡只能部分反應出一個人的社交能力與對社交的感受,但擁有好朋友卻能提升自我效能與自信。畢竟在被他人孤立的狀況下,人是很難保有信心的。

 

  很少有活動能像與朋友聊天笑鬧那樣令人心神愉悅,因此擁有好朋友跟良好的社會接觸,絕對是快樂的一大功臣。經濟學家理查‧萊亞德(Richard Layard)在《快樂經濟學》(Happiness: Lessons From a New Science)中,清楚證明婚姻、友誼、投入社群生活與參與志工活動,都能有效提升快樂程度。在另一份二○一四年的近期研究報告中,研究人員以來自二十五個歐洲國家的五萬人為研究對象,發現社會互動以及對他人的信任感,是快樂的重要源頭。我們以為人類沒那麼需要社交,但事實不然,擁有輕鬆自在的社會接觸並樂在其中,這是一大美事,但這點常被我們忽略。究竟是要賺更多錢,還是與人群有更多接觸?研究數據顯示,與他人有更多互動的快樂,跟每年增加八萬五千英鎊(約三百四十萬台幣)不相上下。換個角度想,如果快樂是可供販售的商品,買得起的人大概少之又少吧。

 

 (本文為《收入不平等:為何他人過得越好,我們越焦慮?》部分書摘)

 

《社會不平等》、《收入不平等》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社會不平等》+《收入不平等》 套書(隨書附贈「不平等與台灣社會」專題別冊) The Spirit Level: Why Greater Equality Makes Societies StrongerThe Inner Level: How More Equal Societies Reduce Stress, Restore Sanity and Improve Everyone’s Well-being

作者: 理查.威金森(Richard Wilkinson)、凱特.皮凱特(Kate Pickett)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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