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少年評論文學獎|電影類首獎】劉家筠:《寄生上流》

《寄生上流》劇照。 

 

  寄生上流雖然可以簡單歸類在貧富差距的主題下,但令人難以捉摸的是導演的立場:跳脫了「富人邪惡、窮人可憐」的套路,把觀眾推入了更兩難的處境,就算做出糟糕的選擇也是因為背負著痛苦的前因,讓觀眾難以指著誰痛罵,更甚至能夠同理角色們的選擇──局勢所逼,我們好像也會做出同樣的決定,不過考究電影細節,導演似乎又悄悄暗示了誰才是該被怪罪的「壞人」...

 

  空間:金錢代表你可以站得多高

 

  導演巧妙的利用空間映襯出貧富的差距。電影開場第一顆鏡頭是半地下房屋的窗戶,屋內的天花板即是屋外的地板,由上而下的彰顯了貧窮家戶在地理上的低下。拍攝金家的場景可馬上看出家中的空間配置──僅有一條狹窄的走廊,不用拉遠景就可一目瞭然,而當基澤第一次進入朴家時,鏡頭得要一路跟隨基澤轉過一個又一個彎,同樣都是四口之家卻能坐擁大如迷宮的房子,凸顯金家的侷促。

 

  而後的一場大雨也配合顯現了空間的差異。金家從朴家逃脫後一路向下走,導演使用不少遠景,塑造無限向下的錯覺,雨水往下流,金家也不停向下走,直至整個人、整個社區都泡在髒水裡。而後金家與眾多人擠在臨時避難所裡,同樣是廣大的空間卻是不得不靠緊的人們,但朴家卻可以在隔天神清氣爽的讚嘆雨後藍天,絲毫不受影響,朴太太也可以一邊哼歌一邊在廣大的衣帽間裡挑選衣服,但畫面即刻切換成眾多人擠在避難所中混亂的搶衣服,昏亂的場面卻搭上歡樂的配樂,十分諷刺。

 

  進入地下室的設計也是轉折向下的陡峭階梯,再次運用「下」代表貧窮。鏡頭緊跟著金媽媽的背影往下走,此時配樂〈地獄之門〉驟起,節奏極為快速,一如其名的充滿鬼魅感, 只在短短幾分鐘內就扭轉劇情塑造如同恐怖片的氛圍,也預示了接下來如同人間煉獄的情節。都是重複利用高度落差、空間大小區隔不同財力的人,讓貧窮透過空間「壓」到身上來。

 

  貪念:連擁有誇大的幻想都是錯的

 

  而一開場朋友帶來的那顆石頭象徵著什麼?部分人解讀為基澤對上流世界的貪念:在家中淹水時,這顆石頭不合常理的浮到基澤眼前;基澤說這顆石頭緊緊黏著他,畫面卻特寫了他緊抱著石頭的手……看似是基澤放不下的、對上流世界的渴望。不過我反而更傾向認為石頭代表的是基澤對現實的不服氣,在糟糕的處境之中他也只能抱著這種不服氣。也因為這顆石頭是朋友的禮物,基澤總有意無意的在模仿朋友:一樣說「等多惠考上大學就要正式交往」、一樣衝出去教訓醉漢、甚至在一切崩解之際仍設想朋友處在這種情況會怎麼做?對現實的不服氣促使他拼了命的想嵌進朋友的模板,也成為他無法放手的、沈甸甸的大石。

 

  而最後基澤抱著石頭到地下室,部分人解讀為他打算用那顆石頭—他的貪念—殺人滅證,最後的下場卻是被石頭砸中,正是被自己的貪念所害。不過這樣的解讀實在太難以說服我,不論是基澤軟弱的個性、或是在地下室的第一反應是詢問躺在地上的管家是不是還好、以及殺人工具的選擇(如果要殺人,怎麼會選一種很難用的工具而不是順手從廚房抽一把菜刀)都在質疑著基澤真正的動機。另外,在劇中的經典台詞「因為有錢才能保持善良」出現之後,縱使金家人理當因為沒有錢而不善良,導演卻恰恰相反的保留了最後一點善良給他們——基婷與金媽媽想著要送食物給地下室的管家夫婦、金爸爸殺人後的歉意,而我寧願相信導演也留了一點善良給基澤——他仍在模仿朋友,打算將石頭當作禮物送給管家夫婦。

 

  最後基澤把石頭放進溪水裡,也許是他放下對現實的不服氣,選擇腳踏實地的生活了,不過他真的有必要放下嗎?石頭被視為帶來一切災禍的開端,但創新、改變等等詞彙不也都源自於對現實的不服氣嗎?只是想要活得更好就是過於貪心、甚至不該擁有的奢求嗎?對此,我情願見到他繼續抱著對現實的不服氣生活下去。

 

  不要越界:我也只不過是想有尊嚴的活著

 

  朴社長總是反覆地斥責踰越界線的行為,更「下等」的人就該謹守自己的分寸,導演利用氣味這種難以控制的條件跨越界線,戳破窮人生存空間的促狹——畢竟金爸爸只單單存在於那個空間,就會跨越界線,何罪之有?而朴社長甚至無法準確的形容這種他所痛恨的氣味,一如同艾莉斯.楊所提「大寫的他者」的概念,面對不同的、不能被統一而論的群體,就只能被簡化為怪異的、多餘的,身為在社會中如魚得水的既得利益者,朴社長與朴太太在辨識出金爸爸的不同之後,只能去脈絡化的框定對方為劣等的,但荒謬的正是,他們連用言語形容這種不同都需極力搜索詞彙。

 

  而縱使朴家兒子點出金家都擁有同樣的氣味,何以只有金爸爸會因氣味受到排斥呢?這樣的設定也許暗暗呼應了他作為一家之主的身份,越需要面子、需要尊嚴的身份就越受不起挑戰,也暗埋了他想要踰越界線的野心。金爸爸在擁有工作前後細微的態度轉變——從一開場對醉漢隨地撒尿的默不吭聲,到轉而挺身對醉漢大吼、潑水,似乎暗示了他也往上晉升一級,囊括更多尊嚴,成為可以制裁別人不要越線的角色了。而中段金媽媽開玩笑似的將蟑螂不敢見光的特性比喻成金爸爸始終不能踰越界線的嘲弄,此時說話者雖然是金媽媽,畫面卻巧妙的全聚焦在沈默不語的金爸爸上,面對這種即使包裝過、也仍是血淋淋的話語卻不發一語,在我看來也凸顯了金爸爸──以及其代表的窮人們──的無奈與無力。最後返回地下室的行為也被不少人解讀是對金爸爸越界的懲罰──讓寄生蟲回到該有的位置上,等待下一個宿主的出現。

 

  但容我挑戰上述論調,金爸爸的態度轉變難道非得被解讀為對界線的挑戰嗎?好比驅趕在家門撒尿的醉漢,不也是合情合理的行為嗎?我們作為觀眾、或甚至是導演是不是也在心中劃上一條階級界線──窮人就該忍氣吞聲、挨打不還手,連要求多一點尊嚴都是踩到界線的大忌。就連基澤第一次前往朴家時,原本該是充滿希望的開頭,一切違背常理之事都尚未出現,卻搭配了弔詭不安的配樂,似乎打算堆疊恐怖不安感,也許導演在此時就想暗喻兩家自始就不該相遇、基澤的舉動自始就是越界。荒謬的描繪了某些人沒有活著的權利、或甚至就算可以活著也是別人的恩賜,該跪下來感謝這種施捨,如同管家的先生在地下室日日對朴社長獻上感謝一樣。金爸爸躲回地下室,意涵的也許不止自己在世上毫無容身之處,而是如同他一樣被社會排斥的人們都在階級的界線下無容身處。又甚至,金爸爸在地下室自囚的處境不比投案好,為什麼不安排金爸爸自首接受司法審判呢?於我就是暗喻了金爸爸不配重見天日、好好生存的可能性。

 

  劇中還揭露了另一條階級界線,就在兩個同樣依靠朴家薪水過活的家庭—金家與管家夫婦—之間,我所見的影評似乎都更偏袒後者的處境,也許是因為他們呈現了更「好」的樣子。兩個家庭雖然同樣盤據這個家,卻有截然不同的行為:管家夫婦喝茶、沐浴在陽光中跳舞,直指這樣才能配得上建築師的藝術氣息,也斥責金家喝酒的行為配不上這座房子,藉此在觀眾心中畫上一條新的界線,營造出一種該有的、「配得上」的樣子。導演更巧妙的利用許多細節彰顯兩方在工作應對上的差距:每次送水果時管家輕聲關門、金媽媽則是不關門或是大力關門;管家在暴雨天進門後第一句話竟然是「廚房竟然一團亂,該收拾到什麼時候啊!」的感嘆……兩相對比之下,管家著實呈現了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身為僕人的身份,也映照了觀眾心中作為一個「下人」該有的樣子,他們溫溫順順的當一隻「好」寄生蟲,金家則被歸類為「壞」的寄生蟲。

 

  因此不只富人急著強調與窮人之間的界線,就連同樣處境的貧困人家也都急著在彼此之間區分差異,彰顯了階級制度所取得的荒謬成功,既得利益者維護階級界線是常態,但受到壓迫者何以也反過來維護這套壓迫的體系?原因也可從片中爬梳:最後基澤許下一個要賺錢的新希望,可能給予了觀眾聊慰己心的信念,他將奮發向上、變成比較「好」的樣子,似乎充滿正向積極意味,但也將所有人推入一個錯覺:慫恿大眾服膺於現存的階級差異,只因人人都可「從善」成為富者此類虛無飄渺的可能性,卻罔顧了更重要的是屏棄這個巨大的壓迫體系。更何況在鼓舞窮人們努力翻轉階級的同時,仍會被指指點點的數落他們的越界之舉,給予人根本不可及的希望,卻又逼迫人無處生存。

 

  而回到劇名「寄生上流」,是誰寄生誰呢?許多人解讀寄生蟲是金家與管家夫婦,一開場竄入金家的的殺蟲消毒噴劑似乎就是在暗示金家雖為人,但卻和寄生蟲相差不遠的身份。但細細思考,他們與朴家之間也不過是老闆與員工的關係,他們也付出了相對的勞力換取薪資,為什麼算是寄生呢?在管家離開朴家之後,朴媽媽手忙腳亂地處理家中繁忙的大小事,甚至可說是處理的一團混亂,凸顯對管家的依賴,如果他們真是宿主的話,又怎會落入這種離開寄生蟲就活不好的處境呢?導演意圖以窮人在富人之下卑微求生的手法呈顯這部電影,但我倒認為,這部片、以及現實社會都不存在誰寄生誰的論調,我們都是社會運作的一部分,互相牽連又相互依賴,僅此而已。

 

  貧窮:你我共同建立的無底洞

 

  地下室的設計原本是作為戰爭發生時的防空洞,如今成為躲避債主的地方,在我看來是隱喻了當今真正恐怖的不再是爆破性的戰爭,而是迫害人於無形的社會。我們似乎都無罪,卻又都有罪,一如漢娜‧鄂蘭所指的平庸的邪惡,一旦階級界線依舊安穩存在,看似沒有人成為直接痛下殺手的加害者,卻又都為這樁罪行貢獻了心力。

 

  我最喜歡的其中一個畫面是基婷在淹水的家中,在一切毀壞之際,縮在浴室的一角抽煙,讓我想到很多影評會指點金家所有越線的行為、以及現實中許多人會指責貧窮人口都是缺發自律的金錢控管。我總覺得這些指控太不現實,我更相信大部分的情況是環境逼迫著人一崛不振。淹水之際雖然應該要忙著救家中的器具,但屢屢遭生活重擊的基婷就真的只想要抽煙慰藉自己;打零工賺到錢之後雖然「應該」要積極存款,但生活的疲累讓人就只想要把錢花在大吃特吃、大買特買這樣慰勞心靈的行為。貧窮是一個沼澤,教唆人們無從掙扎、就被乖乖吞噬。

 

  另外,就算窮人們極力掙扎,可能也逃脫不出這個龐大的無底洞。劇中朴家的氣派輝煌,房子是建築大師的作品、家中擺設也力求美觀、生日派對時朴媽媽要求擺設成「鶴翼陣」的桌椅,在這樣的環境成長的朴家孩子,也許就擁有比同輩人更靈敏的美感,「世界第一麥方」中主角曾因為貧困的家庭而缺乏認識真正好吃的食物的機會,網路論壇上也有一句開玩笑的話說「貧窮限制了我的想像力」,有錢的孩子光是生活著就有超出別人一大截的能力。而金爸爸的態度轉變也可解讀成資本所給予的餘裕,劇情前期沒錢沒工作的金爸爸,就算面臨隨地撒尿的醉漢也毫不坑聲、侵入家中的惡臭消毒劑也不關窗,習慣被看低了就不會捍衛自己的權益,又或是在肢體語言上可見基澤總是微駝著背,社會壓力與眼光久了就壓低窮人的自尊,新的工作或是學校面試時我們總被教著要落落大方、侃侃而談,也許富人家的孩子什麼大場面都見過,也有充足的自信把世界當作自己的舞台,但貧窮的孩子呢?說不定基澤次次落榜也不一定是因為成績不好呢。

 

  有些人會說努力一點就能翻身,但羅爾斯的正義論說就連願意去嘗試新事物、去付出努力的態度都根屬於快樂的家庭與社會因素,當下的社會偏好什麼樣的性格也從不取決於人,能不能受當下的社會所青睞也不過是運氣的一環,努力當然可以補足一點成就,但更多的是無法補足的巨大鴻溝,如果一整天努力打工下來只能賺到三餐溫飽,身疲力盡之下又有多少餘裕去付出努力唸書或著滿足社會其他的期待呢?就如同基婷在淹水之際只想抽根菸,世界在身邊崩解之時,可能也沒多少力氣支撐自己付出努力了吧。

 

  最後一顆鏡頭,就如同開場的第一顆鏡頭一樣,由上往下的運鏡,最後停在基澤身上。似乎暗示一切的變動微小的如同沒發生過一樣,社會不會因此改變什麼。但我也很想反駁,每一件事都很重要啊,每一條性命每一段對話都是極其重要的,不過在大環境的吞噬下,似乎也都成微不足道的事了。這樣前後呼應的鏡頭也令我聯想到《百年孤寂》獨特的迴旋時間感,利用時間的混肴與錯置暗喻悲劇將會一再的發生在窮人身上。

 

  不過,縱使此篇談論了很多身為窮人的悲哀與無奈,但回到開頭所講的,寄生上流的成功之處就在於它同時點出了所有人的痛苦,讓我們難以指責誰就是絕對的壞人、誰就擁有絕對的豁免權。有些影評會評斷哪方的痛苦更無辜、哪方的痛苦更深刻,但我完全不想這麼做,生日派對上女兒被刺一刀命在旦夕的金爸爸,跟兒子休克需要緊急搶救的朴社長,雙方的痛苦同時存在,也無法比較,對我來說,試圖去評價別人的痛苦是一件太殘忍的事了,沒有一個公允的天秤能夠好好衡量這些情感,導演也疑似想將觀眾導入一個更巨大的架構下,我們能做的也許就是擺脫這些妄想駕馭一切的標準與架構,好讓人人都平等且自由地活著吧。

 

 

(本文作者為高中自學學生,2001年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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