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與刺蝟之辨:《徘徊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1996)

2004年,影星周星馳與李歐梵教授在汕頭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主辦的座談會上。

 

  兩週前,我在成大外文系有場演講,講題是「那些年,外文系(沒)教我的事:由跑道轉換、學術翻譯與跨領域研究談起」。我大學讀的是外文系,碩博士改讀社會學,現在則在社會學系任教,並熱衷於「跨領域」的研究與教學。在演講中,我分享了轉換學術跑道的心路歷程,也回顧了在外文系求學時就埋下的「跨領域」伏筆或種子。

 

  我一向認為,在學科分界涇渭分明的時代,最能突破盲點、表現創意的研究,往往得利於跨領域的交流。因此,我的演講一再強調,不要太早就自我設限,應該盡量保持知識的雜食。學科的專業分工固然有其道理,但至少在大學階段,求「廣」應先於求「精」。我舉了很多例子,希望外文系的學生更瞭解我的想法,其中一個對我極有啟發的例子,是才華橫溢、曾在普林斯頓、印第安那、芝加哥、哈佛等多所名校任教的李歐梵院士。

 

  李歐梵是台大外文系學士,與白先勇、王文興、陳若曦等人同期。畢業後,赴芝加哥大學攻讀國際關係,一年後轉至哈佛大學攻東亞研究,主修中國近代史,師承史華慈(Benjamin Schwartz)和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他從中國近代思想史入手,對中國現代文學用力甚深(有興趣『入門』的讀者可參考他的博士論文刪改而成的《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後又跨足文化評論、文化研究,筆耕不輟、成就斐然。

 

  1996年,李歐梵出版了由他口述、中國學者(也是他在哈佛的學生)陳建華記錄的《徘徊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正中書局出版,以下簡稱《徘徊》)。那年我十七歲,嗜讀「新潮文庫」等西洋文學與文化的課外讀物,憧憬著未來就讀外文系的光景。十八歲,我如願考進外文系,卻一度在文學批評與文化研究的理論迷障中悵然若失。當時花了好一段時間才認識到,「純粹」的文學研究已不再可能;文學與文化的研究早已從各種人文社會科學中汲取大量理論資源。如果十八歲的我能讀到李歐梵的《徘徊》,應該能幫助我更快破除學科邊界的迷思吧。

 

以賽亞·柏林(1909-1997),20世紀重要思想家之一。

 

  我是在碩士班才讀了《徘徊》。書中讓我最有共鳴的,是「狐狸」和「刺蝟」之辨。李歐梵引伸了思想家柏林(Isaiah Berlin)對「狐狸」和「刺蝟」這兩種思維模式的區分,不僅用這種區分來評點作品人物,也用來自況。按他的理解,「刺蝟」型的人只相信一套系統,畢生追索幾個根本問題,並試圖建立恢弘的知識體系;「狐狸」型的人則廣取博采,穿梭於知識的邊界,不相信也不追求任何終極的系統。刺蝟的典型是柏拉圖、黑格爾或馬克思,狐狸的代表則是莎士比亞、伏爾泰或魯迅。

 

  李歐梵始終以狐狸型人物自居,並刻意用「狐狸的方法」來挑戰「大而無當的刺蝟型的人」(《徘徊》,頁3)。但要提醒讀者的是,狐狸式的治學絕不等於膚淺或躁進。他最反對的就是「快馬加鞭的學問、急躁的學問」(《徘徊》,頁22)。他的學術生涯和寫作一再體現了狐狸式的面面俱到:中國現代文學、上海文化史、古典音樂、周星馳的電影都在論述之列(我完全同意他對周星馳的論斷:『他是一個嚴肅的演員,只不過用一種荒誕的方式表達而已』),還寫了多部雜文集,和《范柳原懺情錄》、《東方獵手》兩部小說。我認為,他的經驗對剛踏入學術殿堂、茫然無所適從的學子尤其有幫助。他在書中談到求學生涯的跑道轉換:「有時往往有人改行啦、轉業啦;從外文轉學中文,從中文轉學外文;或者說從歷史轉成文學,只要自己能處理這一連串的危機的話,做學問還是做得出來的」(《徘徊》,頁6-7)。其實何止「做得出來」,他的作品之所以遍布洞見與機鋒,恰恰因為他是「一個狐狸型的學生……什麼都想做,這裡沾一點,那裡沾一點」(《徘徊》,頁4-5),也才能在知識上兼容並蓄,不為藩籬所囿。在學科過度分工、知識零碎化的今天,這種提醒與示範太重要了。

 

  當然,這並不是要否定刺蝟型的思維模式。儘管狐狸型的學問「到處有insight……細節很多,旁敲側擊,閃爍其光」,但他也深知其侷限,也就是「不能sustain,不能挖得很深」(《徘徊》,頁17)。也因此,他完全承認「有些學問需要一種刺蝟型的能耐……,要花好多年功夫,才能有所成就」(《徘徊》,頁5)。(如他自述,林毓生院士就是對他影響很深的刺蝟型學者。)但從教育的角度、科際整合的角度來看,我寧可鼓勵學生先學著用「狐狸」的姿態旁敲側擊,不要過早踏上博大精深的「刺蝟」之路。也因此,我會推薦十八歲的青年閱讀《徘徊》,或是李歐梵較晚近出版的《我的哈佛歲月》。

 

  雖然我這些年來不斷試圖將自己的學術研究系統化(我的研究課題之一就是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中的『系統』思維),頗有往「刺蝟」傾斜的味道,但如今回過頭來讀《徘徊》,仍讓身為教師的我深有所感。他實踐的「狐狸型教法」就是一例:「一開始我從來不壓學生,等到你自己說要做什麼,我才介入。我盡量使自己能夠跟學生取得默契,盡量瞭解每個學生,她/他們的興趣背景,都不一樣,要因人施教,對研究生來講,絕不強加要求」(《徘徊》,頁24)。

 

  十八歲沒能來得及讀《徘徊》,有些太遲;三十多歲重讀《徘徊》,卻不嫌太遲。

 

書籍資訊

徘徊在現代和後現代之間》,正中書局,1996年。

我的哈佛歲月》,二魚文化,2005年。

中國現代作家的浪漫一代》,新星,2005年。

 

封面出處Ets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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