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搖滾所建構的光景

後搖滾最普遍流傳的認知是:使用搖滾樂的樂器製造非搖滾的聲響。

 

 

  對於後搖滾(post-rock)最普遍流傳的認知是:使用搖滾樂的樂器製造非搖滾的聲響。許多觀點提到後搖滾所建構的氛圍、意境、觸發的想像之類的抽象且不易形容、傳達的概念,那些都是後搖滾國度裡美麗的光景,然而對我來說,源頭似乎不在這裡。搖滾史上出現過許多「post-」,例如龐克(punk)和後龐克(post-punk)、金屬(metal)和後金屬(post-metal)、硬蕊(hardcore)和後硬蕊(post-hardcore),這些對比裡的「post-」在音樂表現上,皆和其反動的對象具有相當程度的關聯和延續性,那麼,後搖滾呢?

 

  我試著以此切入:語言/文字的現身與否。就個人粗淺的聆聽經驗來說,絕大多數接觸的歌曲都有「去語言」的症狀,並不是指純然沒有人聲,而是即使有人聲的歌曲,也往往能夠將其視為整體音樂圖像製造聲響的一部份,不把吟唱的內容看作搖滾樂中的「歌詞」來解讀。背後的原因或許都是因為:文字總是帶有意識形態的植入,而這正是所有想要擺脫的前提。

 

  先從被反動的對象開始說起。

 

  有一種說法揚言,每個人三十歲以前都是左派。似乎,每個人三十歲以前也都是搖滾樂的信徒。在這個陽剛本質的文化範疇裡,前來朝聖的信眾將在聖殿裡進行一次精神上的洗禮,感覺自己好像真的可以起身做點什麼,去反抗、去衝撞現有的體制。即使不太清楚為什麼現有的體制一定要被衝撞,但是渾身充滿了力量。

 

  追溯起根源,從藍調音樂孕育出的搖滾樂本身帶有強烈的反抗意圖,甚至整個搖滾樂想說的正是反抗這件事,便不覺有異。曾看過詮釋藍調音樂的核心精神最美的一句話:「渴望身置他處不可得,只能盡力自處。」(《搖滾神話學》,頁235),放回五、六O年代美國民權運動崛起之前的時空背景,可以想像卻又不可能真正了解,底層黑人壓抑的悲苦之能量是何等巨大。而搖滾借用了這份壓抑,更進一步釋放出自身之外,成為最俱侵略性的武器。

 

  在搖滾樂誕生之際,也確實有這麼多事情可以不滿:嬉皮不滿戰爭、龐克不滿英雄舞台、八O後不滿團塊世代、所有人不滿獨佔壟斷,在這些場景中,各路人馬帶上所有極欲打破現狀的意志前來,搖滾樂就是那凝聚眾人、號召反抗的場所。

 

去除語言,連帶去除了隱身在語言背後的意識形態。(圖為DKNG工作室為後搖滾樂團Explosions in the Sky設計的海報)

 

  而反抗要能夠成形,就需要語言/文字,不只是相較於聽覺主觀上更容易不失真地描述並傳遞想法,更因為所有文字都帶有思想,文字的本質就是傳遞思想的媒介。光是一堆線條的排列所形成的「字」是無謂的,只有深入其背後挾帶的意義,屬於文字存在的真實才算是還原。

 

  在搖滾樂裡,創作者的世界觀便化身在歌詞的字裡行間。歌詞本身早已在時間域和空間域設下了有限範疇,一旦文字排列確定,必定能在其中發現邏輯規則和因果關係,這便提供了抽象概念駐紮的營地,意義便逐步顯現。即使只有「雲朵、高樓、匆忙行人、雨天」這些畫面的描繪,因為有了時空背景,再花些時間歸結所有出現的事物在該時空下的意義和情節,也就找到創作者自身的意識形態的投射。

 

  因此,去除語言,連帶去除了隱身在語言背後的意識形態。關於這個世界,關於存有,不再有標準答案規定活著該怎麼做,不再有人替自己指示唯一的方向,是我聆聽後搖滾的起點。

 

  如果不能再依賴自身以外的世界,就只能下潛向自身以內尋求。後搖滾像是挖了一條幽暗漫長的隧道,讓人有足夠的時間緩緩爬進回憶裡,再次體會那些驕傲和傷心、感激和平靜。有人說是自溺也沒錯,我卻偏愛反省和念舊。

 

  擺脫語言的邏輯窠臼,純粹順著那些飄渺、遙遠、壯闊又緊緊包覆的音樂本身漂流,所能抵達的想像遠在語言系統所能觸及之外,也許多個次元以毫無道理的方式串接,也許某個重要抉擇之後岔開的平行宇宙終於重新融合,將錯過的倒轉、難過的平反,於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之際,在眼角下起雨來。

 

  還會有更多的也許,因為生命經驗的回憶和想像有多大,音樂就有多大。

 

 

 

圖片出處:

RifmnetDK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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