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作為一種不可發行的次品:《史帝夫‧賈伯斯》(2016)

 

賈伯斯的非婚生長女麗莎,成為電影《史帝夫‧賈伯斯》重要的隱喻。

 

 

「媽媽說你用我的名字命名了機器。」
「聽好了,麗莎,你知道有一種事情叫做巧合嗎?」
「所以是反過來的嗎,我…我才是用機器的名字命名的嗎?」

 

  蘋果之父賈伯斯不會寫程式,不真的會設計,甚至也稱不上會管理公司。但是他有一種接近偏執狂的能力,可以把自己看見的未來化成現實。他暴虐、自私、冷酷無情,而且疑似有被害妄想症,喜歡用陰謀論的方式詮釋別人的舉動。但不知道為什麼,全世界的人們崇拜這樣的賈伯斯,也崇拜他製造出來的「完美商品」。

 

  但如果賈伯斯本人是一件商品,他會讓自己上市嗎?

 

  2016年在台上映的電影《史帝夫‧賈伯斯》,不是第一部關於賈伯斯的電影,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部,卻有機會是最好的一部。改編自厚厚重重的《賈伯斯傳》,電影《史帝夫‧賈伯斯》其實只拍了三個場景:1984年麥金塔發佈、1988年教育電腦NeXT發表、1998年iMac發佈。在這宛如狄更斯《聖誕述異》的三幕場景之中,同樣的一群人不停逼迫賈伯斯面對他最不願意面對的真相。

 

左起安迪、賈伯斯與喬安娜,1984年麥金塔發表會前夕。

 

  1984年麥金塔發佈前,賈伯斯不停碎念著自己像是「被謀殺前的凱撒」。身為行銷總監的得力夥伴喬安娜忙著搞定他的焦慮,而賈伯斯卻還在為電腦不會說話而痛罵主力開發麥金塔的軟體工程師安迪‧赫茲菲爾德。這時,賈伯斯視之如父的前百事可樂總裁,時任蘋果公司總裁約翰‧史考利來了,帶來一瓶與賈伯斯出生同年份(1955年)的紅酒,約翰再度保證自己確實喜歡賈伯斯為了宣傳麥金塔而拍攝的黑暗、前衛廣告「1984」。

 

一開始甚至打死不認,賈伯斯究竟愛或者不愛麗莎?

 

  在此同時,賈伯斯青梅竹馬的女友克利斯蒂安也帶著兩人五歲的女兒麗莎過來,並不是為了祝賀,而是為了討贍養費。之前賈伯斯並不肯承認麗莎是他的親生骨肉,甚至在媒體面前講出一套詭論:「DNA鑑定說我有94.1%機率是她父親,這意味著全美國有28%的男人都有可能是孩子的爸。」賈伯斯與身為畫家的女友克利斯蒂安自高中以來分分合合多次,但兩人確實有共同的興趣──神祕學。克利斯蒂安懷孕之後,賈伯斯的反應是厭惡與排斥。不僅對簿公堂,也多次口出惡言。

 

讓賈伯斯被逐出公司的史卡利,是他千方百計從百事可樂挖來的總裁。 

 

  克利斯蒂安需要更多的錢的問題還沒解決,共同創立蘋果電腦的工程師史蒂芬‧沃茲尼克也來了,他謹慎小心的,請求創業夥伴賈伯斯在發表會上承認Apple II團隊的貢獻,但遭到賈伯斯峻拒。以上這些人與事,彷彿賈伯斯人生莫名卡關的關卡、或是聖誕夜悔恨的精靈,在之後14年持續追著他跑。聰明但是憂鬱,越來越像他的女兒麗莎;賈伯斯其實心裡非常尊敬與在乎,兩人友誼卻因為個性差異而日漸走調的沃茲尼克;他滿懷熱情找來代替生母當初找不到的「白人、大學以上教育、有錢」理想養父的史考利,基於某些原因將他逐出自己一手創建的公司。就連他不怎麼看得起,還奚落說很難跟另一個安迪分辨、乾脆改名的赫茲菲爾德,都持續讓他不順心。

 

  《史帝夫‧賈伯斯》描述的三個時間點,只有最後iMac系列的發表才是賈伯斯人生真正邁向成功的一刻。1984年麥金塔銷售失利,加上賈伯斯自己做人失敗,導致失信於董事會只是表層問題,他與沃茲尼克對於Apple II的貢獻究竟有多少、電腦應該採取開放抑或封閉系統始終得不到共識,才是癥結所在。早在車庫創業時,沃茲尼克就說:「人類是有缺陷的,我才不要造一個帶著你的缺陷的機器。」他說的是賈伯斯當時(或許後來依然)極度自以為是、幽暗封閉的內心,賈伯斯堅持只要兩個插槽,沃茲尼克說應該要有八個,因為玩電腦的人喜歡自己動手搞硬體。賈伯斯回答:「誰管你們這群科技宅想要什麼。」

 

個人電腦發展史上至關重大的人物沃茲尼克,是賈伯斯的革命夥伴,兩人關係卻幾經風雨。

 

  在賈伯斯的未來藍圖中,電腦終將個人化,而個人化就意味著即使不懂硬體的一般消費者也能使用,而「消費者才不知道自己要什麼,我們秀給他們看,他們才知道自己要什麼」,這是賈伯斯當時令人不快卻千真萬確的預言。與此不同,沃茲尼克是真心愛電腦、懂技術的人,在片中,他不理解的是,分明真正流血流汗做事的人是他,人們卻總認為賈伯斯才是推動蘋果的核心。

 

  當1984年被逐出蘋果公司後,沃茲尼克對外發表批評賈伯斯人格的言論。賈伯斯很受打擊,非常放在心上。但他腦內的特異迴路(所謂的『賈伯斯現實扭曲力場』)卻很自然的把沃茲尼克發自內心的評論,當成是史考利煽動的結果。他居高臨下的把沃茲尼克稱為只懂數字的「雨人」,叫史考利不准強迫「雨人」說他壞話。但卻沒意識到,成天惹怒沃茲尼克、赫茲菲爾德、跟一切所有人,還不了解對方在氣什麼的自己,才是真正活在自己世界的「雨人」。

 

  但賈伯斯為什麼會是這麼討人厭的人呢?他分明是個口無遮攔的病態控制狂,而且對於他人吝於顯露關愛,甚至問名指揮家小澤征爾「指揮家跟節拍器差別何在」,得到「樂手演奏樂器,指揮家演奏樂隊」的文不對題禪學問答。簡單的解釋大概就是他生母也是個討人厭的人,只因為領養者是藍領勞工,就告了他們好幾年,討人厭是一種遺傳。另一個可能性是,分明賈伯斯的生父生母後來終於突破種族的束縛而結婚了,還有了一個同父同母的妹妹,他卻是那個生不逢時被送走的倒楣非婚生長子。但複雜的解釋,卻如同沃茲尼克在片中最後對他說的:「你大可以同時表現優秀,又做個好人。

 

絕妙的秀要開始了,指揮家賈伯斯也已經準備停當。

 

  賈伯斯是為了證明自己比誰都厲害,才顯得像是個反社會的人渣嗎?他汲汲營營打造完美的機器,是因為他以自己為尺度,要求一切完美嗎?至少,《史帝夫‧賈伯斯》這部電影不這麼認為。1998年,iMac掀起新時代巨浪,那時的賈伯斯已經與「得體的女人」結婚,另外育有三個孩子。在片中,他顯得安心而且喜悅,但這不是因為他變成了更謙遜的人,而是因為他再也不認為有誰可以擋他的路。不管是與他一起狂愛過巴布‧迪倫,最後卻變成他人生恥辱的前女友,或是他成熟到再也不需要的父親替代品史考利。以i為開頭的時代開始了,畫面中,巨大的世界漸漸縮窄,變成一個輕輕側著頭思考一般的「i」,變成中年賈伯斯削瘦的身影──不只是網際網路的縮寫,也是一個「自我」的小寫。賈伯斯認同的商品,就是他的自我,每一個都不妨冠上一個小小的「我」。

 

  從片頭開始的否認,他開始願意敞開心房,修復與女兒麗莎的關係。雖然並非刻意,但麗莎不幸地繼承了賈伯斯被父母拋棄的命運。在電影中,1998年的發表會前,19歲的麗莎心灰意冷懶得跟賈伯斯說話,賈伯斯追到停車場,麗莎質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the LISA不是用我的名字命名?我才五歲,你就不能騙我嗎?」

 

  「我是騙了你啊,那的確是用你的名字命名的。」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賈伯斯此時終於承認:「I’m poorly made.」這個句子,翻譯成「我人品差」也好、「我愧為人父」也好,都不如它字面上的意義強烈:「我被製造得很差勁,我是個糟糕的產品」。一個舉世公認最追求完美的人,承認自己是劣等的次品?或許我們也能這樣想,凡是人類,某種意義上都是沒效率、粗製濫造的劣品。所以,有些人像賈伯斯一樣相信,人類加上做得很好的機器,可以彌補人類的殘缺。「電腦是人類思想的腳踏車」,賈伯斯曾這樣對史考利說。

 

  於是,許許多多的機器產生了,開頭都陪伴著一個小小的「i」。在孤獨的世界上,單數的自我,至少還有機器。

 

 

現實生活中,賈伯斯與麗莎的合照。 

 

 

電影資訊

史帝夫‧賈伯斯》(Steve Jobs)-Danny Boyle,2016 [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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