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女與巨奸:川島芳子的長成

 

芳子想在當時慣以男性為中心的政治、戰爭、國威世界中爭取一席之地。

 

 

  作為說書人,其實我們是有看讀者回應的。

 

  雖然,這次的主題確實是想要透過一些陳述與整理去思考/表達景仰一本關於川島芳子的專著,不過答案並不是八旗的上坂冬子或是獨立的陳紀瀅。

 

  大家可以猜猜看,到底我們想要講的是哪本呢?

 

  也請不用擔心,這不是出版社業配文,無論那家出版社都不是,業配文得先是個咖,妳才有資格寫的,我們連家庭作坊階段都還談不上。

 

  時序來到1922年3月24日,在兩次失敗的滿蒙獨立運動之後,川島芳子的生父善耆於其流亡之地──由日本所佔領的旅順──去世,並由當時仍居住於紫禁城的溥儀追予諡號「忠」。這個諡號對於為清朝奉獻一生的善耆來說,尚算公允,畢竟,善耆死後最被人傳頌的軼聞,就提到了因為他生前死後都不願踏上民國的方寸土地,負責抬棺的六十四人大杠便在棺木必經之路灑滿冥紙,以遂棺主之志。

 

  這的確是棺主一生中,最後一場政治意向的宣示與謝幕表演了。

 

  由於生父病死,十六歲的川島芳子隨同養父回到中國奔喪,並順便與兄弟姊妹重聚。她日後曾稱:

 

  「兄憲開(川島芳子同母的長兄)向我說明經過,始知本身是中國人。」

 

  故事說到這裡,川島芳子自我說明了日本的成長經歷,無論她喜歡不喜歡,都對自己的國族認知與認同帶來了影響。尤其在此後不久,川島芳子的生母,肅親王的第四側福晉也過世了,至此,川島芳子必須更加依賴養父母,她在青少女時期的身分認同,或許只能留給大家猜測了。

 

  但是,芳子的中國姊妹們,對芳子的看法與印象又是如何呢?或許我們可以從她的妹妹顯琦的說法得到印證。當時,顯琦對由日本回來的姐姐留下的第一印象是:「真漂亮」。川島芳子當時的形象是:個子瘦小,頂著蓬鬆的大波浪髮型,前額垂著捲髮,穿裙子,外罩著雪白的毛皮齊腰短大衣,略顯粗壯的腿上穿著高跟鞋。這的確是當時很「流行」的「摩登女郎」裝扮,走在旅順的街道上格外令人注目。

 

洋服女裝的川島芳子。

 

  由於善耆的政治傾向與人脈,在他死後,他的三十八名子女中,除了居長的三人分別去了英國、德國、比利時外,其餘子女共有二十四個移居日本接受川島浪速的庇蔭及調教,以實現善耆未盡的「匡復大清」志業,這也使得家族三代都與日本結緣。善耆家大業大,在生前就將流亡期間用以維持家庭開支的大連市場經營管理權交予川島浪速,這使得川島浪速在善耆過世後得以實質掌握善耆全家的經濟命脈。川島芳子的胞妹愛新覺羅‧顯琦曾回憶到:

 

  家族在北京、大連、旅順都有大批地產,全家人吃穿不犯愁。逃亡旅順時期雖無昔日鼎盛的氣象,但家庭生活與作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並沒有改變。

 

  但事隔多年後,善耆的家族成員──包括顯琦在內──卻異口同聲的指責川島浪速「貪財」。或許,川島浪速的「貪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個最簡單的答案,但如果同時考量其他的文本,從顯琦與川島芳子雖說是姊妹卻並不親近,甚至因為顯琦小了十三歲而行事觀點處處與川島芳子不和觀察,再加上日後顯琦敘述哥哥是「敗家子」,在父親死後家庭生活作派一無改變,而她跟川島芳子花錢都是「大手大腳」的情況下,川島浪速的「貪財」或許真的是一個簡單而廉價的答案。

 

  當時,善耆的家族成員為了「保住財產」,不得不讓愛新覺羅‧廉鋁當川島浪速的義女,甚至更進一步的,親上加親嫁給川島浪速的弟弟,或許我們不能排除另一種可能存在:川島浪速固然有人性貪婪的面向,藉機由管理善耆的財產中「摸魚」的可能性,但為了更高的理想與政治利益,他仍惦念著善耆滿蒙復國的遺願與推動滿洲獨立理想,寧可扮起黑臉掌管經濟開支,省得老本被這些末代皇孫們輕易散盡,並同時為自己的野心實現保留一線生機。

 

  這樣的管制,足以讓川島浪速與這些末代皇孫們起衝突,加上後人們口述往事時,除了必須觀測當下政治風向,也同時選擇對自己最有利的敘述,最後,推演出前述的「說法」就是最單純的答案了。

 

  有時候,口述會添加自我的面向與善意的遺忘,這也是歷史研究有趣的地方。

 

「大和撫子」裝扮的川島芳子。

 

  我們還是再次把故事的重點轉回川島芳子吧,當芳子返回日本之後,由於依舊拒絕遵守校規,學校便不願意接納她重新復學。在沒有學校收留的窘境下,川島芳子僅能由義父聘請家庭教師嚴加督導。當時的川島芳子是芳華正盛的年輕女性,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定律下,吸引了出入在川島家宅中青年軍官們的注目並追求,也並不能算是一種新鮮事。「滿洲王女」的身分更是大大地加分。在這個階段,她學會了如何以女性本能周旋在男性之間,享受男性的恭維並與他們應對。

 

  日後在中國軍統局偵訊時,川島芳子提到:

 

  養父請人教她「打槍、騎馬、游泳、開汽車、開飛機、跑百米、溜冰、跳舞、日語、油畫、會計」,也學習速記與軍事政治。

 

  於是,中國的判決書中,也不得不提到她「性情豪放,生活浪漫,善交際,工技能。」或許也能對她的應對能力與技能下一個官方的註解。

 

  晚年的顯琦描述川島芳子的脾氣與行動,或許也可以全文引述來增加我們對於人物形象的想像:

 

  「她小時就有野性,好強爭勝,刁頑任性,我行我素,變化無常。她在日本豐島師範附屬小學讀書時,不聽老師的話,經常和男同學吵架,對著幹。讀松本高等女子學校時,每天騎馬上學,高興了就去上課,不高興了連續幾天教室裡沒有她的人影,令校方大感頭疼,以致她回國奔喪後重回日本,學校堅決不准她復學。此事川島浪速並不在乎,反而向她灌輸『注重紀律,不怕苦,不怕死』的日本武士道精神,希望她繼承父親的事業,實現復辟清王朝的夢想。所以她有冒險精神,像男子漢一樣敢於衝鋒陷陣。」

 

  於是,在顯琦的描述中,川島芳子活生生的是位野蠻公主,她不願意受拘束,更不喜歡輸,並顯然喜歡出各種風頭。對於這樣的個性,川島浪速進一步的在其上施加了「武士道」的精神與各種相關技藝的訓練,並希望川島芳子為了實現父親、兄長達不到「復國理想」,能犧牲自我的一切。這樣的導引,除了能讓她的目標在當下更不容意動搖,或許,也是讓野蠻公主同時成為悲劇公主的主因。

 

  上坂冬子指出,此時川島浪速的聽覺已經嚴重退化到需要仰賴筆談,身體的缺陷讓川島浪速的個性更趨火爆,家人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在這個窘境下,加速了川島浪速選擇將赤羽宅賣出,並回到長野定居的決定。

 

  約莫在1924年間,川島芳子做出了一場宣示。這場宣示在《動亂の蔭に—私の半生記》中,川島芳子自我描述的很完整:

  (1924年)10月6日晚上九時四十五分「是我和『女』清算之日!」(註一)

 

  以此做為開端,在1924年的另一天,川島芳子突然剪短頭髮,從此皆以男裝示人。此後,她開口必以男性自稱「僕(ぼく)」「俺(おれ)」作為發語,而上述這些刻意的、男性化的行為,便成為了川島芳子「男裝麗人」封號的源起。

 

  1925年11月29日,東京《朝日新聞》刊登了她梳上五分頭的男裝照片,在新聞中,川島芳子同時宣稱將以「川島良輔」之名擔任義父川島浪速的秘書,開始從事政治活動。這一切的一切,不禁令人倍感好奇,何以川島芳子會在這個時間點,做出如此明確而又決絕的宣示動作?

 

  如此大的服裝與發語宣示,當然也讓新聞記者注意到這件事。朝日新聞的記者清澤冽迅速的注意到此事,並將身著男裝的川島芳子列為「摩登女郎」之一。他注意到芳子確實想在當時慣以男性為中心的政治、戰爭、國威世界中爭取一席之地。在當時的日本社會中,以女流之身身著男裝,雖然外表看似可笑,但其實確有一番內心的掙扎。對於川島芳子的決心,清澤冽在報導中予以正面表述。而這樣的報導,或許也可能在一定程度內,滿足了川島芳子喜好爭出頭、受注目的心理也不一定。

 

短髮男裝的川島芳子與川島浪速合影。

 

  外間曾傳言川島浪速與川島芳子父女間或有不倫關係,尤有甚者,川島芳子曾受到親兄長憲立的友人性侵而自殘過,但當事人均從未證實或駁斥。在1956年,人在中共統治下的憲立,對外透露出川島芳子曾遭養父性侵,而芳子的另一個兄長憲均也證實此說,並說明為幫芳子討回公道,曾與憲立一起質問川島浪速,而川島浪速卻只含糊表示「芳子在幹乾坤一擲的大事業。」

 

  不過,由於當事人至始至終保持緘默,於是傳言終究只能是傳言。

 

  1927年,川島芳子遵從父親遺命與義父的安排,與同樣從事「滿蒙復國」運動的盟友之子,在日本就讀士官學校蒙古族王公甘珠爾扎布(1903-1971)結婚。婚後,兩人得以一起參與日本在華諜報工作。在間諜工作中,她所學到的各種技藝終於派上了用場。雖然工作相對順遂,但川島芳子的個性依舊十分張揚,她無法忍受婚姻的束縛與個性相對懦弱的夫婿,在自認忍受了三年的婚姻而情況依舊無法改變後,她便祭出了野蠻公主的脾氣,離家出走一去不回。甘珠爾扎布到最後也只得接受事實,1934年另娶他人。

 

與丈夫合影的川島芳子。

 

  終觀川島芳子的一生,她從未譴責川島浪速,並在公開場合中,對義父表盡禮數。以此為證,或許說她我行我素,誰都不管,也不是這麼的絕對。1935年1月7日,川島芳子為了川島浪速的七十大壽,在長野淺間溫泉舉辦了祝壽會。對此,她盛裝出席,而在席中,只要提及川島浪速,她的語氣必定是畢恭畢敬的。雖然上坂冬子提到,芳子有可能是為了要從川島浪速手中獲得更多的錢,而必須在川島浪速面前做小伏低,由雙方一度的疏離暫時回歸友善關係。但是,就算在後來的審訊中,川島芳子仍推崇川島浪速具有徹底的武士道精神,脾氣雖然暴躁,人格卻是正直而富有俠義心腸的,並舉出由於川島浪速反對日本軍人的侵略行徑而不能於東京居住,作為其正直人格的佐證。於是,這樣的言論與前面的表述相互對照之下,或許就如同歷史學者所指出的關鍵:川島芳子對於權力、父權、軍裝已然全然服從與崇拜,並認同以男權為中心的性別宰制關係。

 

  「她在清算自我、否定自我的同時,已將『武士不道』的負面價值徹底內化,不但內化,並且進一步強化了她對日本父權社會權力的渴望與慾求。在一定程度上,這種自我清算與自我妥協為她日後忽男忽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的性別越界開闢了一條迥異於常人的道路。」

 

(以下待續)

 

註一:在川島芳子斷髮事件的年代上,由於上坂冬子正文與年表部分論述不一,年表部分稱斷髮時間是1922年,與其他資料有所出入,筆者於此仍先以1924年為主。

 

 

參考資料:
1.〈國防部審判戰犯軍事法庭調查筆錄(1947年4月10日)〉,轉引自羅久蓉,《她的審判:近代中國國族與性別意義下的忠奸之辨》,頁219。
2. 愛新覺羅.顯琦作,陳顯儒等譯,《清朝王女的一生》,頁15、25。
3. 朱子家(金雄白),《女特務川島芳子》,頁62。
4. 愛新覺羅.顯琦作,陳顯儒等譯,《清朝王女的一生》(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頁2。
5.〈親妹妹談川島芳子為何當漢奸:她想復辟大清王朝〉,2011年8月10日,http://history.people.com.cn/BIG5/205396/15383436.html,瀏覽時間:2016/1/24。
6. 〈巨奸川島芳子判決書全文〉,1947年11月10日,南京《中央日報》,版3。
7.上坂冬子,黃耀進譯,《亂世的犧牲者:重探川島芳子的悲劇一生》,頁114、173-188、333。
8. 羅久蓉,《她的審判:近代中國國族與性別意義下的忠奸之辨》,頁240、249。
9. 清澤冽,《モダンガール》(東京:金星堂,1926),頁132。
10. 憲均口述,張俊銘整理,〈我的胞妹川島芳子(選載)〉,「作家生活誌」部落格,http://showwe.tw/books/choice.aspx?c=16,瀏覽時間:2016/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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