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小的溫柔:又吉直樹《火花》

 

諧星又吉直樹第一部出道作品,就獲得純文學界指標性的大獎芥川賞。

 

文|又吉直樹

譯|劉子倩

 

  本來只是隨便走走,但不知不覺中,我們已加入前往井之頭公園的隊伍。

  走下通往公園的階梯後,風穿過染上顏色的草木間輕撫著我的臉頰,朝後方流淌而去。公園的時間走得比車站前更緩慢,有各式各樣沒有目的的人,因此神谷先生也很適應這種氛圍。我為這公園的暮色心醉神迷,很高興自己帶神谷先生來了這裡。

 坐在池畔敲擊宛如太鼓那種細長樂器的年輕人露出平凡的漠然表情,我當然也很好奇,但神谷先生毫不顧忌周遭目光,大剌剌在男人面前駐足後,歪著頭滿臉不可思議地來回審視男人的臉孔與樂器。他在好奇這個男人為何從眾多樂器之中偏偏選擇了那個。不過,若是換作神谷先生,我猜他八成也會選擇形狀更複雜、連它會發出什麼聲音都無法想像的那種樂器。玩樂器的男人許是被人注目感到不快,只見他皺起眉頭,懶洋洋地停止演奏。

 

  「你給我好好演奏!」

 

  突然間,神谷先生大叫。我嚇得動彈不得。神谷先生睜大雙眼瞪男人。男人在瞬間靜止後,碰觸自己頭上紅帽子的帽簷,好像覺得被怒吼很丟臉似地低下頭。那種舉動,看起來彷彿是想相信挨罵的不是自己。

  「我就是在說你!」

  神谷先生沒有放過男人。果然,這位仁兄說不定腦筋有毛病。我該阻止他嗎?可是,我很想知道神谷先生為何會忽然真情流露。

  「你在做的,是表演吧?如果是躲在家裡誰也看不見,那樣當然無所謂。但是,你想在外面表演吧?我啊,第一次看到那種樂器。我覺得超酷的。所以,我很想聽聽看會是什麼音色。可是,你為什麼那麼壞心眼!快點讓我聽聽看!」

  男人仰望神谷先生,「不,不是那樣的。」他鬱悶地回答。

  「不是那樣是哪樣?難道我看起來很像怪胎嗎?」神谷先生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我恭敬地告訴神谷先生:「您完全就是怪胎。」但神谷先生好像不明白我為何在笑。

  我向男人道歉後,告訴他我們馬上就走,所以能否至少讓我們聽一下樂器的音色。男人不情不願地開始拍擊那個形似太鼓的東西。神谷先生閉上雙眼,環抱雙臂,一面用右腳打拍子。男人或許是看到神谷先生那個樣子也安心了,開始加快節奏。走在夕暮昏黃的公園的人們好奇地看著我們。男人激烈拍打樂器。進入節奏越來越快的連打。這時神谷先生繼續用右腳打拍子,右手向前伸出,像要推空氣似地動了兩下手心。男人察覺後漸漸放慢節奏,神谷先生在適當之處收回右手。男人就此固定節奏再次專心投入演奏。不知不覺,我們的周圍聚集了幾個年輕女性。男人越發起勁,開始之前沒出現過的嶄新打擊方式,這時神谷先生用右腳打拍子,再次伸出右手制止他。男人停止嶄新的打擊方式,恢復原來的打擊方式。神谷先生幾乎成了指揮家。男人的額頭流下汗水,駐足的人們更多了。我也在無意識中,配合聲音搖頭晃腦。音符與音符的餘韻串連化為旋律。而神谷先生,也是其中的一部分。男人胡亂甩動他那頂紅帽子下露出的長髮,激烈地拍打樂器。

  這時,神谷先生唐突地大聲吟詠幼稚的詩句:「太鼓的太鼓的小兄弟!太鼓的太鼓的小兄弟!戴紅帽子的小兄弟!龍啊醒來吧!隨鼓聲醒來!」就算我阻止,神谷先生還是繼續吟詠了好一會不肯停止。

  周遭的暮色轉為紫色後,雨滴淋濕我的肩頭,漸漸濕透襯衫。人群就此四散離去,但男人還是繼續拍打樂器。我與主謀神谷先生相偕離開一片混亂的現場。「武藏野咖啡店」這個招牌映入眼簾時,雨滴已猛烈在路面彈跳,因此我們毫不遲疑地走上樓梯推開咖啡店的門。

  昏暗的店內放置了一些照明,溫暖的燈光照亮白牆。古典音樂靜靜流淌,之前的荒唐喧鬧彷彿一場夢。在窗邊的位子坐下後,可以看到小跑步奔向車站的行人。我點了綜合咖啡,神谷先生要了起司蛋糕,但這是咖啡專門店所以好像每人都必須點一杯咖啡,神谷先生說,「這種堅持我喜歡。就像我身為相聲師,如果只要求我改編歪歌那我也會很不高興。」他意外地沒有抗拒,點了最昂貴的藍山咖啡。在公園還那麼興奮,現在喝著咖啡回想之前的狀況,忽然很想笑,想想還挺愉快的。

  神谷先生以雨幕為背景,「如何把美麗的世界、鮮活的世界摧毀才是重點。」他說。

  如此一來,超越現實的壓倒性美麗世界必然會自動出現—他用篤定的言詞說。不認真敲打那個奇妙樂器的世界不美麗。男人是在什麼過程下得到那個樂器不得而知。但是,男人應該為了世界賭上人生拍擊樂器才對。要把那個美麗的世界摧毀,同樣也得靠認真的利刃才行。

  「太鼓的太鼓的小兄弟,戴紅帽子的小兄弟。」神谷先生以沙啞的聲音不停呢喃著。

  大概是之前突然大吼大叫把他的嗓子弄傷了。

 

  我批評「龍啊醒來吧!隨鼓聲醒來!」這個部分特別愚蠢,而且唸起來也很繞口,神谷先生說,「因為龍這種東西,本來就帥得太過分到了露骨的地步。『過分』是件好事喔。大得過分也很有趣。什麼事都是過分最好。一定要過分到可以惹火大人。」說完,他滿足地喝咖啡。

  「一定要惹火大人?這種說法,已經是普通得過分的不良少年了。」

  在神谷先生的面前,不知怎地我就可以坦白說出自己的想法。神谷先生流露出略微沉思的表情。

  神谷先生不加糖也不加奶精,所以我也自然而然跟著喝不習慣的苦澀黑咖啡。老闆洗杯子的聲音響起。

  「老實說,那正是困難之處。有時就算普通也可以保持帥氣的純度。」

  「怎麼說?」

  「一定要惹火大人,我記得是以前在某處聽來的。不過,只因為聽過,只因為自己知道,就認定那個想法太平凡而予以否定,這恐怕值得商榷吧?這麼說,絕對不是因為討厭被否定,重點在於自己憑恃這個衡量標準活著是否妥當。」
就我所知,神谷先生創作的相聲是使用人人皆知的用語,去實踐難以想像的破壞,所以這段話說不定正顯示出神谷先生的核心價值吧。

  「只憑平凡與否做判斷,豈不是淪為炫耀非凡的比賽?反之,如果一味徹底否定新事物,豈不是也會淪為炫耀技術的比賽?如果只注重如何巧妙混合兩者,豈不是淪為平衡比賽?」

  「的確有道理。」我老實地同意。

  「如果只抱著一個標準去評量任何事物,一定會頭暈眼花。比方說,那種共鳴至上主義的傢伙,很噁心吧?產生共鳴的感覺的確很爽快,但只有共鳴的部分最惹眼,完全沒有特別有趣的東西。這種共鳴感連笨蛋都懂,所以也是很容易依賴的強烈感覺,但從事創作的人遲早必須從那種感覺畢業。否則會看不到其他的一切東西。這點必須引以為戒。」他一字一句像咀嚼般說道。

 

  「要去批評什麼的確很困難呢。」

  「有邏輯地批評是很困難。新的方法論一旦出現,就會有許多人實踐。想必也會有人加以發展或改良。另一方面也有人喜歡斷定那只是一時流行。那種人通常都是老傢伙,所以有種異樣的說服力。於是,使用那種方法就會被視為邪門歪道。結果,下次即使在表演時必須用到那個,人們也會選擇不去用它。說不定,迴避那個方法反而可以產生嶄新的表現,不過新的創意發想雖然會帶來刺激的快感,畢竟還在發展中。所以雖然有趣,但是沒有讓它成熟就捨棄,實在太可惜了。只追求新誕生的發想那種快感,就等於是把剛開始伸展的枝椏中途折斷。所以,鬱悶的老評論家在許多領域幾乎都會衰退。明明本來只要靜待它確立就可以了。只要靜待它做為表現方法之一,成為大樹的一根粗大枝幹。那樣的話,本來會有更多事情變得有趣。他們把枝椏折斷,或許自以為這樣營養就只會輸送到樹幹。也許的確有那樣的一面,但是那種做法毫無遠見,也不會開花結果。所以,唯獨這點我敢斷言,一旦開始搞評論,身為相聲師的能力絕對會退步。」

 

  神谷先生的發言難道就不是針對世間的批評嗎?但我把這句話吞回肚裡。

 

 


(本文為《火花》部分書摘)

 

 

芥川賞作品《火花》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火花》火花

作者:又吉直樹

出版:三采

日期:2016

 

 

圖片credit:

CDjourn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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