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他們仇恨猶太人?-《愛因斯坦自選集》

 

§ 為什麼他們仇恨猶太人?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廿六日接受紐約《科利爾雜誌》採訪。

 

愛因斯坦夫婦與猶太復國主義領袖合照,時為1921年的紐約,愛因斯坦第一次造訪美國。

 

文|亞伯特‧愛因斯坦

譯|郭兆林

 

  我要從一個很古老的寓言故事開始說起,稍微有更動。不過,這個寓言故事可以鮮明勾勒出政治上反猶太主義的源頭:

 

  牧童對馬說:「你是地面上最高貴的動物,生活理當幸福無憂。事實上若不是那卑鄙奸詐的鹿,您的幸福將圓滿無缺。那鹿自幼鍛鍊,腳力比您快速敏捷,往往搶先找到水源。他和同伴到處將水喝光,讓你們落得無水解渴。和我在一起吧!我的智慧和指引將可帶領你們,脫離這種悲慘屈辱的窘境。」

 

  由於被嫉妒仇恨蒙蔽,馬兒答應了。他低頭讓牧童套上韁繩,失去了自由,成為牧童的奴隸。

 

  在這個寓言裡,馬代表人民,牧童代表企圖完全掌控人民的階級或派系,而鹿則代表猶太人。

 

  我可以聽到你說:「這個故事絕不可能!沒有動物會像寓言故事中的馬一樣愚蠢。」但是讓我們再想一想,馬因為口渴很痛苦,當他看到鹿輕巧敏捷跑在前頭,莫名的虛榮心很容易被挑起。而你沒有經歷過這樣的痛苦和煩惱,可能會覺得很難理解盲目仇恨讓馬輕信讒言。然而,這匹馬很容易受誘惑蒙蔽,因為先前的不愉快讓他容易犯下錯誤。有句話說得很對,給別人公正明智的建議很容易,但是給自己公正明智的建議卻很難!我真心認為:我們都太常扮演馬的悲劇角色,而且還有一再受誘拐欺騙的危險。

 

  這個寓言中的場景,在個人和民族的生命中一再上演。簡單地說,這是特定人士或群體將仇恨厭惡的情緒,轉嫁到其他個體或群體身上的一種過程,因為後者較欠缺有效防衛的能力。但是為何寓言中鹿的角色往往由猶太人擔綱呢?為什麼猶太人經常會招致群眾的仇恨呢?主要是因為幾乎所有國家都有猶太人,而且他們四處分散,以致無法保護自己免於暴力攻擊。

 

  最近幾個例子可以證明這點:十九世紀末,俄國人民在暴政統治下積怨已深,在外交政策上的愚蠢錯誤又讓他們群情激憤,接近一觸即發的臨界點。在千鈞一髮之際,俄國統治者試圖轉移焦點,煽動群眾將仇恨暴力朝向猶太人發洩。在俄國政府血腥鎮壓一九○五年驚險的革命後,他們又不斷故計重施,有效幫忙將這個可恨的政權一直維持到世界大戰快結束時。

 

  當德國輸掉其統治階級掀起的世界大戰後,馬上指責猶太人煽動戰爭在先,又指責猶太人造成戰爭失敗。假以時日,這種耳語得逞生效,讓猶太人陷入危險之中,不僅保護了特權階層,並且縱容一小撮不擇手段的暴徒,將德國人民完全綁架。

 

  在歷史發展中,猶太人被控犯下的罪行可謂層出不窮,以便正當化對他們施加的各種暴行。謠言指稱,他們會對水井下毒、謀害孩童用來祭祀,更被誣指以系統化手段主宰經濟與剝削全人類。偽科學書籍污辱他們是危險卑劣的民族,素有為謀私利而挑起戰禍和革命的惡名,他們可以同時是危險的改革者,也是阻礙社會進步的大敵。猶太人被控藉口同化而偽裝混入,伺機破壞各民族文化。同時,也遭指控冥頑不靈,無法融入任何社會。

 

  這些指控真是超乎想像,雖然煽動者都知道並非真實,卻再三動搖與影響了群眾。在動盪不安的時代,群眾本易流於仇恨和殘暴;在和平時期,這些人性特質也會偷偷流露而出。

 

1933年的漫畫描繪愛因斯坦「卸下了和平主義的翅膀」,舉起了「有備而來的寶劍」。在這一年他放棄了德國國籍。

 

  到這裡,我只有談到對猶太人的暴力和壓迫,還沒有談到心理和社會現象上的反猶太主義本身。即使對猶太人沒有任何特別外在攻訐的環境下,它仍無所不在。這種潛在的反猶太主義是怎麼來的?我相信,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當成是民族生活中一種正常的表現。

 

  在一個國家中,任何群體的成員彼此之間總是會比其他人口更緊密,因此,只要有群體特別突出的話,國家就免不了有摩擦。我相信,縱使全國人口有可能達成一致,也不是好事。在每個社會中,相同的信念、目標與利益相似會產生一個群體,化為某種意義的「單位」行動。這些群體之中一定有摩擦存在,如同個體之間會存在厭惡敵意那般。

 

  形成團體的必要性,在政治領域最容易理解,即政黨的形成。若是沒有政黨的話,任何國家民眾的政治利益必定會受損,沒有論壇自由交換意見。個人會受到孤立,無法伸張自己的信念。況且,政治也與人類其他文化生活領域並無不同,當性情相投與目標相近的人互相刺激和批評,政治信念才能成熟茁壯。因此,就像大家都知道宗教紛擾嚴重時,很可能湧現不同的教派,彼此的對立會刺激整體的宗教生活。另一方面,大家也知道中央集權,也就是消滅不同的群體,會導致科學和藝術的片斷貧瘠,因為集權統治會限制甚至壓抑任何對立的意見和研究潮流。

 

究竟什麼是猶太人?

 

  群體的形成對於人類各方面的作為都有一股激發作用,也許最主要是因為不同的群體之間,會因為所代表的信念和目標而競爭奮鬥。猶太人也形成這樣的群體,具有獨特明確的特徵,而反猶太主義不過是由非猶太人因猶太群體而生的一種敵對態度。這是一種正常的社會反應,但因它引起的政治迫害,雖存在卻未受正式承認。

 

  到底猶太族群的特徵是什麼呢?首先,到底什麼是猶太人呢?這個問題沒有明快的答案,最顯而易見的回答如下:猶太人是具有猶太信仰的人。這個答案很膚淺,用一個簡單比喻很容易看出來。試問這個問題:「什麼是蝸牛呢?」一個類似的回答是:「蝸牛是住在蝸牛殼裡的動物」。這個答案不盡然全錯,但不夠完全,因為蝸牛殼只是蝸牛的產物之一。同樣地,猶太信仰不過是猶太社群的特徵之一而已。再者,大家都知道蝸牛脫去外殼後,不會就不算是蝸牛了;同理,猶太人(正式)放棄自己的信仰後,仍然是一名猶太人。

 

  每當試圖說明「群體」的重要本質時,就會出現這類的難題。

 

  從古至今,數千年來團結猶太人最重要的連結是社會正義的民主理想,加上所有人彼此之間的互相寬容。即使是最古老的猶太教經文,都充滿了這些社會理想,對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發揮強大的影響,也對於人類很大部分的社會結構產生良性影響。在這裡應該記得周休一日(安息日)的引進,對於所有人都是一大福音。摩西、斯賓諾莎和馬克思等人雖然看起來沒有類似之處,但是他們都是為社會正義的理想而犧牲奮鬥,都是先祖傳統帶他們走上這條布滿荊棘的道路;猶太人在慈善事業的成果斐然,也是源自於此。

 

  猶太傳統的第二個特徵是高度重視各式各樣才智性向與精神活動。我深信,光是這種對智能活動的高度尊重,即可說明猶太人為何對各方面的知識進步都能做出貢獻。考慮到他們人數相對少,再加上外在阻力橫生不絕,其成就值得所有人衷心讚美。我深信,這不是因為天賦異稟的緣故,而是因為特別尊重智力成就,在猶太人中創造出一股氣氛,特別有利各種天分的發揮;同時,也有一股強烈的批判精神存在,避免盲目服從世俗權威。

 

  在這裡,我只提出這兩項我認為是最基本的傳統特質。在大大小小的事情上,這些標準和理想都顯露無遺:由父母傳遞灌輸給子女;為朋友談天論地時增添色彩;在宗教經文裡充滿身影;為猶太族群的生活印下戳記。在這些鮮明的理想中,都可看見猶太人的精髓要素。雖然在實際日常生活中,這些理想並未完全實現,算是很自然的事情。若是想要簡單指出猶太族群的重要特色,那便是對理想的追尋不倦。

 

壓迫是一種刺激

 

  在前面,我將猶太教看成是具有傳統的社群,然而另一方面,不論是敵是友,往往認定猶太人是一個民族,代代相傳的先天特質成為其行為特徵。這個觀點有其分量,因為數千年來猶太人主要都是族內通婚,如果原先就是同一族群,這種習俗確實會保持同質性;如果是混合族群的話,便不能製造一致性。然而,猶太人毋庸置疑是混合的種族,就像其他文明族群一樣。真正的人類學家會同意這點:相反的論點都屬於政治宣傳的範疇,必須加以判斷。

 

  也許除了傳統之外,猶太族群在世上一直遭遇的壓迫和敵意,反倒促使這個民族更加蓬勃成長。數千年來能繼續存在,無疑這是主要理由之一。

 

  綜合上述特徵的猶太族群,大約有一千六百萬人,不到人類的百分之一,或相當於現今波蘭的一半人口。若說作為一個政治因素,其意義微不足道。猶太人散布全球,絕不是有組織的整體,意謂他們難以行動一致。

 

  若儘憑敵人之言形成對猶太人的印象,必定會得到他們代表世界強權的結論。乍看之下,這簡直太荒謬了,但是就我看來,背後有一定的意義。猶太族群本身可能毫無力量,但是縱使面對層層阻礙,個人成就總合可謂處處成績斐然。因為猶太族群中有一股昂揚的精神,所以激發了個人潛能,做出自我犧牲的努力。

 

  因此,那些想繼續蒙蔽大眾的人,便對猶太人產生仇恨。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最害怕的就是獨立知識分子的影響。我在這裡看到今日德國對猶太人的仇恨高漲,對納粹黨人來說,猶太人不僅是將人民的憎恨從他們這些壓迫者轉移的手段,更認為猶太人並非同化的材料,無法驅使他們無條件接受政治教條,因此只要猶太人存在一天,便會威脅到納粹的權威,因為猶太人堅持一般大眾的啟蒙。

 

1968年發行的以色列五元紙幣,上頭是愛因斯坦肖像。

 

  納粹剛奪取政權,就大張旗鼓舉行焚書儀式,進一步證明這個觀念正是問題的核心。從政治觀點上來看,這個舉動根本毫無意義,只能理解成是意氣用事。基於這點理由,我認為比起其他許多具有重大目的與實用性的舉動來說,這件事更加值得深思。

 

  在政治和社會科學領域裡,過度的擴張解釋當然不妥當。當思考充滿太多這種延伸推廣,往往會因為錯誤解讀因果順序,而無法正確描述出事件真正的全貌。然而,完全放棄延伸推廣意謂著乾脆放棄理解,基於這點,我認為還是必須承擔推廣的風險,只是必須注意會有不確定性。秉持這項原則,我希望從一般的觀點,審慎提出我對反猶太主義的概念。

 

  在政治生活中,我看到兩股相反的思維不斷抗衡鬥爭。第一是樂觀趨勢,相信個人與群體生產力的自由發揮將促成良善的社會。這派人士承認超出群體和個人之上的中央權力有其需要,但它只應擁有組織與管理方面的權力。第二種是悲觀趨勢,認定個人和群體的自由互動會導致社會敗壞,因此社會需要完全以權威、盲從與脅迫為基礎。不過,事實上這種悲觀趨勢並非完全悲觀,因為它對渴望與掌握權力與權威的人充滿信心。第二種趨勢的追隨者是自由與獨立思考教育之敵,更是政治上反猶太主義的信徒。

 

  在美國,人們口頭上稱頌的都是第一種樂觀的趨勢,然而第二種趨勢卻也勢力強大、處處可見。雖然這幫人多以各種藉口包裝真正本質,他們真正冀望的是由少數人暗中掌控生產手段,成為人民在政治和精神上的主宰。他們企圖運用反猶太主義與對其他群體的敵意為武器,未見稍歇。所幸迄今這些作為都告失敗,因為民眾尚保有健全的政治直覺。

 

  因此,若是我們能堅守這條原則的話,未來可望繼續保持下去。那就是:當心鼓簧之舌,尤其是企圖販賣仇恨之徒。

 

 

(本文為《愛因斯坦自選集:對於這個世界,我這樣想》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愛因斯坦自選集:對於這個世界,我這樣想》 Ideas and Opinions

作者: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

出版:麥田

日期:2016

 

圖片credit:wikimed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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