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崗城之後:棄卻英雄,設立《守望者》

 

出演電影版《梅崗城故事》的男星葛雷哥萊‧畢克與哈波‧李,於1962年的合影。 

 

文|蔡秀枝

 

《梅岡城故事》:另闢蹊徑的後起故事


  哈波.李(Harper Lee)的《梅岡城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於一九六○年出版後,就獲得普立茲獎,並長期被列為美國中小學的課外閱讀書籍。書中發揚的是令人振奮、超越種族界線的人性光輝與正義無私的愛的教育:白人律師阿提克斯.芬奇在白人優勢的南方法庭上為偽強暴案的無辜被告黑人湯姆.羅賓森辯護盡顯大義凜然,而在生活層面上,喪妻的阿提克斯則是負責任的、以身作則的父親,將正直與跨越種族分際的愛與不論黑白膚色人民所應享有的法律之前的平等和權利,作為教養他一對年幼兒女(傑姆和絲考特)的準則。雖然他這一對兒女後來因為他參與辯護的這起黑人強暴白人婦女的案件而遭受梅岡城原告白人父親的蓄意埋伏攻擊而受傷,但是正義、人權、種族平等的觀念卻是阿提克斯身為父親所能夠給予子女的最彌足珍貴的教育寶藏。一九六二年由葛雷哥萊畢克主演的同名改編電影,生動處理了辯護案法庭的對白,增強絲考特和傑姆目睹並參與阿提克斯保護黑人被告免於白人的暴力劫囚(意欲私刑),法庭辯護場景則更明確點出冤案癥結,強化黑白種族間既存的傾軋與不平,同時凸顯白人利用偽強暴案來達成優勢的政治統治與對黑人的道德抹黑。電影最終揭示出白人利用性別與性侵議題對黑人進行污名化的企圖,以凸顯南方法庭在政治操作之下的不公不義,也因此對白人律師阿提克斯.芬奇的正義形象做了完美的大銀幕詮釋。

 

  《梅岡城故事》因此成為一九五○年代一個很特別的美國南方故事:在這個故事裡,白人律師阿提克斯.芬奇雖然面對梅岡城白人群眾的壓力與暴力威脅,依舊挺身站出來替無辜黑人辯護。阿提克斯嚴肅地告訴他的孩子,他堅決相信,不管人們是紅橙黃綠青藍紫哪種顏色,法庭應該是可以讓人得到公平的地方,雖然有些人確實是將怨恨帶到了陪審席。即使他為黑人被告羅賓森的辯護於一審時敗訴,而絕望的羅賓森於爬牆越獄時被獄卒連開十七槍射殺。當他的孩子傑姆為這樣的結果悲憤傷心時,他告訴傑姆和絲考特,如果一個白人欺騙了黑人,不論他是誰,多有錢,出身於何種世家,那白人都是一個下三濫,而且這樣的不公平一點點累積起來,總有一天,我們(白人)必須償還這筆債。在《梅岡城故事》裡,阿提克斯.芬奇就是這樣一個公正不阿的英雄,即使遇到挫敗,依舊是正義的典範。

 

重返原初敘事──崩解的正義,失色的英雄

 

  然而在二○一四年根據被尋獲的哈波.李的舊稿所出版的《守望者》(Go Set a Watchman)小說裡,阿提克斯.芬奇這個南方正義英雄,卻有了另一個顛覆性的身分──他不僅參加過三K黨,也是一個南方傳統種族主義分子,不僅支持黑白種族隔離政策,也為了阻止「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he Advancement of Colored People)藉由幫助受困於訴訟的黑人進行法律辯護、進而介入阿拉巴馬州的法院與政治事務,因而答應接下梅岡城的車禍訴訟案件,替過去在他家裡幫佣帶小孩直到年事已高而退休的黑人女佣嘉珀妮亞的孫子辯護。這樣的《守望者》故事相對於《梅岡城故事》的確是丟給讀者與文學界一個爆炸性的衝擊與認知的逆轉。法庭上的正義使者其原形是三K黨人與種族隔離主義支持者。六歲的絲考特(琴.露易絲.芬奇)與十歲的傑姆在小時候所親身經歷的法庭辯護與阿提克斯對正義的維護所形成的歷史光環,在二十六歲的琴.露易絲返鄉回梅岡城時的所見所聞中碎裂潰散。

 

《梅崗城故事》電影海報。

 

  其實在《梅岡城故事》出版之後,哈波.李一直沒有創寫新作的計畫,也拒絕接受採訪。二○一四年哈波.李的新代理律師東妮雅.卡特(Tonja Carter)對外聲稱:於哈波.李去世的代理律師姊姊愛麗絲(Alice Lee)保管的哈波.李故居保險箱內的舊檔案裡,找到這份稿件,當時以為是《梅岡城故事》的初稿,後來則認為是哈波.李的第二本小說的稿件。哈波.李後來透過律師發表聲明,說明《守望者》是《梅岡城故事》最原初的稿件,內容敘述小女孩絲考特長大成人後由紐約返回梅岡城度假的故事,但是因為當時編輯苔.霍藿夫(Tay Hohoff)建議哈波.李放棄原本的故事,改將小女孩絲考特與哥哥傑姆的童年故事變成小說的重心,尤其是他們共同經歷的父親為黑人被告辯護的強暴訴訟,所以幾番修改之後,《梅岡城故事》成形。但是哈波.李在《梅岡城故事》出版後,不再提筆寫作,也對《梅岡城故事》保持沉默並拒絕受訪超過五十年。其間文學界亦有人懷疑《梅岡城故事》是另一位南方作家楚門.卡波提(Truman Capote),也是哈波.李的好友(《梅岡城故事》中兩兄妹的友人迪爾的人物原型)所代筆。五十五年之後,《守望者》(二○一五)出版,終於還給哈波.李一個清白,但是作為《梅岡城故事》的原初故事版本,而非哈波.李的「第二本」小說,《守望者》原稿的發現與出版不僅給讀者帶來驚喜,也同時帶出另一波閱讀與思想的震撼。

 

  這樣一本未經過小說作者增刪修改,也未有編輯參與把關的小說,自難避免在文字、敘述、結構與意義上的缺失與粗陋。然而作為《梅岡城故事》的原型與原初敘事原稿,《守望者》的確提供了一個未經修飾的文學界面。《梅岡城故事》與《守望者》這兩部小說稿件在小女孩絲考特童年故事上的互相牽扯、兩者出版的前後時差與故事真相的逆轉,雖然讓許多讀者感到困惑與難以接受,但是《守望者》原稿的發現卻讓兩部小說的關係、中心意旨、現實與虛構,以及小說再現等議題的探討更加具有意義。藉由兩部小說中異質性元素的拉扯,不論是小說人物的認知與身分認同的反差、小說中心主旨由爭取種族平權到傾向種族隔離政策、小說敘事人物觀點由第一人稱到第三人稱的轉換、嘉珀妮亞從忠實忠心的白人女佣到含憤不平的黑人母親與祖母,小絲考特從幼年對父親的崇拜到長大的琴.露易絲對父親傳統的南方頑固白人種族主義與自由派思想的反感與憤恨等種種轉變,呈現出作者原本敘事與當初編輯對南方黑白種族問題與對整個文學界的預期的差距,所以兩部小說之間的差異與逆轉,並非是小說家錯亂意識的呈現,而是因為在當年原稿書寫的當下,哈波.李就已經深切體會並看見了人性的卑微與南方知識分子為權謀之計而在道德上的退讓與屈服,所以《守望者》一書裡的阿提克斯,終究無法成為完美的英雄。


  琴.露易絲的所見所聞版本才是哈波.李當年所寫的故事,這是作者寫作欲望的呈現,而《梅岡城故事》則是經過一位優秀且有遠見的編輯所發掘與推波助瀾、發揚政治與道德理想的文學作品。《梅岡城故事》裡具有法律素養與種族平權觀念的阿提克斯是哈波.李透過一個六歲小女孩純真無知的眼睛來解讀,對律師父親的景仰與崇拜,是小女孩在父親的教育下對公平正義的理想所呈現的渴望與展現。它本身其實也是哈波.李與編輯苔.霍藿夫的知遇故事,只是小說裡那種關於追求正義與表彰英雄氣魄的結局對哈波.李而言,可能有些天真無邪的虛弱,雖然整體的法庭教育呈現出對理想正義的期許與堅持。作者的緘默與停筆,或許是對原初寫作欲望所欲呈現的、專屬於南方的種族主義思維與無法真正出版再現南方此種現實氛圍的一種無言的嘆息。哈波.李拒絕對《梅岡城故事》做出評論與不願接受採訪,或許也是因為在外界一面倒的讚美聲中,她實在無法對「被塑造出的完美英雄人物」多加評點或多讚一詞。至於《守望者》裡阿提克斯的道德假面與狹隘自負的種族主義論點,哈波.李則已經在《守望者》的敘事裡藉由琴.露易絲的眼與口來舉發並直接給出評論與進行抨擊了。因此《守望者》一書的出版,意義非比尋常。人性原本不完美,英雄也會有缺憾。道德的瑕疵、權勢的維護,人性也。哈波.李在她當年的第一份原始稿件裡,就已經如是點出了。

 

返家歸鄉路──遇見什麼樣的自己與他人

 

  《守望者》的標題來自於《以賽亞書》第二十一章第六節:「主對我如此說,你去設立守望者,讓他報告他所看見的。」(Isaiah 21:6: “For thus hath the Lord said unto me, Go, set a watchman, let him declare what he seeth.”)守望者為我們訴說著他所見到的一切。守望者的良心與眼睛聯繫著我們觀想的世界。我們需要守望者替我們觀看,也保守我們的良心。《梅岡城故事》裡六歲的琴.露易絲應該會認為她的父親阿提克斯是這樣的一個守望者,他的高尚情操與道德觀念必能守護著梅岡城,引領著大家做出正確而公平的決定。但是在哈波.李的《守望者》稿件裡,透過二十六歲的琴.露易絲的眼睛與心的守望,我們究竟看見了什麼樣的一九五○年代的南方?哈波.李想要再現的,是什麼樣的阿拉巴馬州梅岡城?在這裡,阿提克斯並不是那一位守望者,因為他屈服於政治欲望與種族主義偏見之下。不同於《梅岡城故事》,琴.露易絲不再是天真的小女孩,不再一味崇拜著阿提克斯,也不再不加辨明地拳拳服膺於阿提克斯的教誨。透過琴.露易絲,我們隨著她從紐約返回梅岡城,下火車,上亨利的汽車,見識了她與亨利半真半假、未識愁滋味卻又難以開展的愛戀關係。因為受限於南方淑女養成教育下對女性的束縛與來自於性別的種種規約,亨利.柯林頓的老套觀念讓琴.露易絲無法愛上他,因為她絕對不會像南方淑女所受的教育一般,將亨利的想法當作她自己的想法去服膺,也不會為了去配合他而犧牲自己或改變意念。當然,從亞麗珊卓姑媽的角度來看,琴.露易絲與亨利的婚姻組合,確實是不可能的。對於這個永遠活在矜貴的南方貴族莊園淑女夢裡的姑媽,即使「經歷過三場戰爭,卻沒有一場影響到她;在她的世界裡,男士依然在門廊或吊床上抽菸,女士依然輕搖摺扇喝著涼水,絲毫未受干擾」。南方世家貴族式的政治觀與社會階級概念牢牢地支配著姑媽的婚姻觀念,所以姑媽認為亨利配不上琴.露易絲:「亨利不適合你,而且永遠都不適合。我們芬奇家的人不會和貧苦出身的窮酸白人結婚,而亨利的父母打從出生起一輩子正是這樣的人……僅管他是個優秀的孩子,卻去不掉身上的窮酸樣。」

 

歷史的真相在光陰流過的歲月裡沉澱,虛構的文學英雄人物的光環在原稿重現天日之下崩解與敗壞。

 

  除了戀愛與婚姻的觀念隔閡,琴.露易絲這位守望者腦袋裡的自由與平等觀念,毫無意外地與梅岡城傳統種族主義者的白種人優越思維大相逕庭。即使琴.露易絲自小崇拜著阿提克斯,早早就是種族平權與正義精神的信仰者,此次的返鄉卻讓她意外的發現:她的父親竟然公然在客廳小茶几上擺放著夸夸談論白種優越論者觀點、並貶抑黑人族群為「黑色瘟疫」的小冊子。琴.露易絲也由亨利告知,阿提克斯早年也曾參加三K黨,而現今更大剌剌地坐在昔日為黑人辯護的法庭大廳,參加梅岡城的白人公民協會,而這個協會為了維護南方生活型態,堅決捍衛種族隔離政策。琴.露易絲突然想到阿提克斯過去曾幫助一個被控強暴白人女孩的黑人男孩無罪開釋。(此故事被擴大寫成《梅岡城故事》裡的湯姆.羅賓森案,但是結局不同。)只是這樣的回憶卻讓她充滿憤恨,更備感唏噓。

 

  琴.露易絲發現老邁的阿提克斯已經背叛了他灌輸給她的正義與種族平權的觀念。阿提克斯將黑人族群定位為落後的、無法徹底分擔公民責任的族群,他告訴琴.露易絲:「你有沒有仔細想過?一個落後族群生活在一群具有某種先進文明的人當中,是不可能形成理想社會的。」「黑人還在一個族群成長的童年階段……他們在適應白人的生活方面大有進步,但還差得遠。」因此,黑白種族間的隔離是必要的,黑人與白人的小孩也必須分別去上不同的學校。所以阿提克斯與琴.露易絲在此處爭論著黑人在文明學習進程上的落後,擔憂黑人與白人小孩在一個學校就學將會拉低白人小孩的學習,而琴.露易絲也的確認同阿提克斯這樣的觀點。阿提克斯認為一九五四年「布朗訴教育局」(Brown vs. Board of Education)一案,最高法院裁定公立學校種族隔離政策違憲一事 ,乃是干預州政府的行政力,因此違背美國憲法第十條修正案的精神。

 

  而當亨利向她表明他接受南方階級制度與種族主義的觀點時,琴.露易絲當下明白地告訴他:「阿亨,我們倆真是南轅北轍。我知道的不多,但有件事我很清楚:我沒法和你一起生活。我沒法和一個偽君子過日子。」這就是琴.露易絲作為一個有良心的守望者所看見與說明的南方白人種族主義者的言談與觀念。但是阿提克斯卻淡然地告訴她:「我不知道為什麼你不能。偽君子和任何人一樣有權利活在這個世上。」很顯然阿提克斯將人分成了許多種,白人、窮酸白人,甚至偽君子,但是黑人絕對不屬於他分類下的這些人。這一點其實在《梅岡城故事》裡,傑姆於法院一審判定黑人被告有罪後,對於南方的種族階級觀念就有了覺悟。他告訴絲考特梅岡城的人分為許多種,「我們這種人不喜歡康寧家的人,康寧家的人不喜歡尤爾家的人,尤爾家的人又瞧不起黑人。」但是單純的絲考特卻回答傑姆:「我想人只有一種人!」可以想見,不論是絲考特或是琴.露易絲,對於她父親的種族偏見必然十分地厭惡,因為他「伸手擋在這個族群前面說:『停下來,你們只能走到這裡!』」琴.露易絲明確地告訴阿提克斯,她也覺得有些黑人是「落後、缺乏教養、骯髒、可笑、懶惰、無用,他們幼稚又愚蠢。可是有一點我們看法不一致,而且永遠不會一致。那就是你否認他們是人。」「你拒絕給他們希望。阿提克斯……他們大多是單純的人,但並不代表就是次等人。」琴.露易絲的「色盲」讓她堅決與阿提克斯決裂。

 

向父權主義傾斜──家族愛的束縛

 

  琴.露易絲由紐約返鄉歸來,帶來了比小時候更加確信的自由與平權的思想,這也是她自幼繼承她父親阿提克斯給她的信念與教育,所以日後每當她徬徨懷疑時,便會試想她的父親會怎樣處理這件事?但是今日這個在紐約與阿拉巴馬州梅岡城之間漂泊的靈魂,卻首次發覺到背叛:阿提克斯所說的正義,他所堅持的黑人在法律之前的平等權利,其實都服膺於另一個更高層次的指導原則:種族主義。所以阿提克斯相信隔離而平等,認為黑白學生不應該一起上學。但是阿提克斯也在言語的說明與辯駁中,讓她矛盾地發現,她確實在某些觀點上認同她父親對黑人的看法與見解。

 

  其實琴.露易絲本身就是個思想跳躍與理想衝突的混合體。南北地域、意識形態、認知衝突、人生觀與種族觀念等都匯聚在她人生經歷差異甚大的兩種以地域為集合的衝擊裡。在腦迴路偏粗獷的琴.露易絲身上顯現的,就是難以開展的自由與開放的愛戀、不能接受的南方淑女養成教育與男尊女卑的父權體制性別觀念,以及似乎永遠無解也無法打破的南方種族主義與種族隔離政策。藉由紐約這個地域作為引入北方自由與平等開放觀念的平台,哈波.李讓琴.露易絲的返鄉返家象徵著對南方保守的白人貴族世家精神、白種人的優越感與種族隔離觀念的衝突與反省。但是當她發現阿提克斯崩解的假面時,傑克.芬奇叔叔與她上天下地、猶如歷史傳記般瑣碎的、拋物線式綿延又偏差互涉的談話內容,將她兜轉引回到南方家族情感的窠臼,讓她嘗試既獨立並自外於對阿提克斯的依賴與崇拜,也對阿提克斯錯誤的良知展現體諒與理解:「琴.露易絲,每個人的孤島、每個人的守望者就是她的良知,沒有所謂的集體意識……你與生俱來的良知在某一刻像藤壺一樣,牢牢黏住了你父親的良知。當你成長時、長大後,不知不覺就把你父親和上帝搞混了。你從來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擁有凡人的心、凡人的缺點的人……因為他太少犯錯,但他仍然會犯錯,就跟所有人一樣。你是個情緒化的跛子,倚靠著他、從他身上找答案,認為你的答案一定和他的答案一樣。」傑克.芬奇叔叔努力嘗試去點醒因為對父親的所作所為深感憤恨而意欲斷然離開梅岡城的琴.露易絲。他勸她應該要藉此機會看清她崇拜父親的盲點,同時也應該重新喚醒她自己內在的良心與愛:因為即使家人各自抱有不同的理念,家族間的感情依舊能夠綿延存在;家人不需因理念不同而決裂,因為溫暖人心與捍衛良知的愛的力量終究會持續地牽絆著一家人。只有當你打破了偶像,才能脫離他成為獨立的個體運作。將他還原成凡人,然後面對他,也面對這個凡人父親對女兒的愛,雖然在《守望者》裡這樣的愛總是無法脫離南方父權制度與種族主義的力道。

 

棄卻英雄,設立守望者

 

  《守望者》的原稿故事所揭露的真相,讓正義使者阿提克斯的英雄面具碎裂,令讀者不堪回首。《梅岡城故事》刻畫著一種純真且無知的信賴,而《守望者》則彰顯著現實狀態的不堪與真相的層層掩蓋。當年一心想踏入文學界的哈波.李所寫的《守望者》故事,是一九五○年代南方黑白種族隔離政策下的情景,是她在阿拉巴馬州的現實生活原貌的文學抽象素描,雖然沒有經過編輯的專業編修協助,卻在人物特色不甚突出、對話冗長無度、章節雜亂與結構重心偏頗等諸多不足之下,明白揭露美國南方白人知識分子對白人優越主義的信奉以及對黑人平權問題的擔憂、疑慮與遏阻。這樣的真相是令人難堪的,因為它一如琴.露易絲的憤恨表現,是以粗略的思考與頂撞的言語,處處衝擊與揭發南方知識分子在種族與人權議題上的潛在性政治暴力與道德虧欠。在歷史的管窺之下,《守望者》同時也是對閱讀現象的一種批判。在重重的閱讀與盛讚中,在不同的傳媒,例如電影、歐普拉讀書會(Oprah’s Book Club)等的展現與推崇下,《梅岡城故事》也不免淪為神話與神化了的文學事蹟與文學英雄人物,只是歷史不小心的發現,卻讓這個神化了的英雄與正義事蹟,被其自身原稿/原形的重現與歷史真相的回返給打擊、碎裂與最終崩解。

 

  健康情形不佳的哈波.李並未對《守望者》原稿再度進行修改增刪,出版社也沒有真正對原稿加以更動,而經過噤聲不語的五十多個年頭之後,哈波.李透過律師答應讓歷史塵封的《守望者》出版。二○一六年二月哈波.李逝世,徹底拒絕了作者方對《守望者》的說明與解釋。我們也許可以大膽推測,這個出版事件意謂著作者本人對整個寫作初衷的承認與對其原初故事敘事所欲呈現的南方現實速寫的最終認同。埋藏在光陰灰塵下的舊稿能夠重見天日,是對當初天真眼眸中的理想與正義的再次檢驗,一個赤裸並且殘酷的檢驗。歷史的真相在光陰流過的歲月裡沉澱,虛構的文學英雄人物的光環在原稿重現天日之下崩解與敗壞。歷史與文學的糾纏若是,光陰淘盡英雄。

 

 

(本文為《守望者》中文版導讀)

 

 

 

《守望者》中文版書封。

 

 

書名:《守望者》(Go Set a Watchman

作者:哈波‧李(Harper Lee)

出版:麥田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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