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布.狄倫與諾貝爾文學獎:如今我們能否再問文學如何可能?

 

「如果人們回顧過去五千年,會發現荷馬與莎芙,他們寫詩有著表演的考量,巴布.狄倫也是一樣的。」

 

 

  瑞典學院頒發文學獎授予巴布.狄倫引起了不小的爭議。而當場的記者提問中,瑞典學院常務祕書丹尼爾斯女士(Sara Danius)對於巴布.狄倫的文學成就提醒了我們,他回答問題說著:「如果人們回顧過去五千年,會發現荷馬(Homer)與莎芙(Sappho),他們寫詩有著表演的考量,巴布.狄倫也是一樣的;現在的人們並不因此不閱讀荷馬與莎芙的作品,依舊很喜歡。」

 

  這一次授予巴布.狄倫的文學獎項,或許意義在於帶領讀者被現代主義所縮限的文學想像走出來。如今我們熟悉文學分為詩、小說與散文的面貌,乃是人類歷史從韻文、非韻文和幾個文明所發展而出在特定時空下的現象,甚至提及歐美小說的發明也不過是十八世紀以後的事情。文學有著它歷史演變的面貌,文學性也不限於既定的文學類別,例如已逝的澤堡德(W. G. Sebald)筆下混雜攝影與雜記的文學方式早已不受限於文類的界線,著名的藝術史學者艾爾金斯(James Elkins)也玩笑地發過豪語過為了撰寫他的圖像小說想要任性地辭職。巴布.狄倫因接受垮掉的一代的影響,作為詞人代表搖滾樂整個世代的文學成就──或許如此看著也就不怎麼讓人驚訝了吧。更何況狄倫之名更來自於他對於狄蘭‧湯瑪斯(Dylan Thomas)的崇敬。除了與垮掉的一代的交往,原名羅伯.艾倫.齊默曼(Robert Allen Zimmerman)所戴著的面具早就暗示著他與文學的關係。

 

  詩跟歌的分離,歐美文學史中發生在十四世紀。詩從口傳文學中逐漸脫離,詩與歌形成雙重的形式。近五百年後,詩的音樂性在馬拉美中已經是一種純詩的想像,被想像成為樂章而徹底脫離了口語性。二十世紀西方詩歌的發展便在這個拮抗裡頭,以它自己的方式面向語言,時以口語自由詩的方式、時以語言詩的面貌重新連繫了過往。這樣深受西方文學史影響的我們,或許我們多少可以理解詩與歌為何有著這樣一條界線存在。至於口語自由詩的傳統在臺灣。則全然是東亞詩歌發展的另一個故事了。但有時我們在那樣強勢文學的蒙蔽下,或許更對詩歌文學性的判斷感到紊亂。從西方的文學史來看,給予巴布.狄倫諾貝爾文學獎獎項,恢復了西方詩歌發展史在歷史中的遺憾,也同時把歌重新拉回文學的視野當中。

 

是否認為文學存在著原生與衍生,是值得每個讀者深思的問題。

 

  當諾貝爾文學獎提到巴布.狄倫作為衍生文學(secondary literature)的源流,也許真正帶來了更深刻的文學問題。這個日文譯作「次の文学」、中國譯作「次生文學」,德語就作Sekundärliteratur,本來泛指面向原生文學的文學評論、隨筆等作品,受到後現代洗禮過後的我們,是否認為文學存在著「原生」與「衍生」,是值得每個讀者深思的問題。

 

  諾貝爾獎重新在這個時代裡把文學作者的身分還給了批評乃至各種被排除的文學形式。在衍生文學中可以辨認到的源頭,是否是文學判準中的原創?或者是人類當代生活中所形成的文學母題?什麼又是文學性?只是單純交由文類來篩選嗎?在這一點有很多討論足以讓我們憑藉,無論伊格頓(Terry Eagleton)提到文學的五大特徵 [作者註] ,或是現代主義所強調的原創性,在這裡,衍生文學的源流或許可以找到說服我們的裡由,如果真的需要理由的話。

 

  巴布.狄倫在文學成就上總合了垮掉的一代與美國民謠的傳統。當時除了在美國,大西洋彼端的法國也正在烏利波的實驗中推進口語自由詩的完成。在比較的視野中,我們可以看到狄倫在美國詩人金斯堡(Allen Ginsberg)持續到克里利(Robert Creeley)所恢復的口語傳統中,找到另一條英語詩歌與歌曲傳統重新結合的路線。2015年《Shadows in the Night》的例子裡,狄倫重新翻唱搖擺曲美國歌手辛納屈(Frank Sinatra)的歌曲,這不是孤例。但這是狄倫屢次回看美國歌曲的目光,而他五十多年的創作生涯,民謠、藍調、鄉村、福音音樂、搖滾樂、爵士樂和搖擺樂都在他的創作中留下紀錄。無可否認即使在音樂界,也沒人否認巴布.狄倫最大的貢獻是他的作詞。

 

巴布.狄倫在文學成就上總合了垮掉的一代與美國民謠的傳統。

 

  作詞者的角色,在英美文學中往往被對應到Lyric(抒情詩)。關於抒情詩的研究,無論如何狄倫老早已有了文學地位。牛津大學現代詩學者家克里斯朵夫·里克斯(Christopher Ricks)把他寫詞人的文學高度放在彌爾頓、丁尼生、艾略特的行列之中,並且撰寫專書 《狄倫罪的視野》(Dylan's Visions of Sin)。1991年法蘭西文學院也向狄倫頒發了「文學藝術傑出成就獎」。巴布.狄倫從1962年發布首張同名專輯至今不僅僅是在音樂界或是文化界帶來影響,〈隨風而飄〉(Blowing' in the Wind,1962)和〈時代在變〉(The Times They Are a-Changing,1964)不僅成為反戰代表曲,同時也是戰後文學許多作家的養分,這也是狄倫作為衍生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的另一個解釋吧。至今1965年發行的搖滾單曲〈宛若滾石〉(Like a Rolling Stone),仍是戰後流行音樂中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

 

  也許也正如詩歌學者烏爾里西‧蘭格(Ullrich Langer)在他最近的新書《文藝復興的抒情詩》(Lyric in the Renaissance)中一開始就拿起巴布.狄倫〈糾結成愁〉(Tangled Up in Blue)來比擬詩人佩脫拉克的作品,狄倫的詞在當代文學研究的視域中並不在域外,而是接連著一個有聲的文學傳統。最近美國詩歌教授史蒂芬・伯特(Stephen Burt)另一篇〈什麼叫作抒情詩/歌詞〉的文章,重新回看美國這幾年相關的專書,並且整裡抒情詩與詩(lyric and poetry)在美國學界中這懸而未解的問題。

 

  瑞典學院的諾貝爾文學獎,打在文學史與文學理論的痛處。金斯堡提過狄倫的作品幫我們恢復了音樂與詩之間至關重要的聯繫。面對詩與歌分離的過去,巴布.狄倫作為詞人重新出現在世界文學面前,如今我們能再問文學如何可能嗎?也許這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給臺灣的禮物。我們多久沒有認真討論文學了?

 

 

作者註釋

除了在《文學事件》中伊格頓提到,文學具備(1)虛構性,(2)對人類經驗提供了值得注意的洞察而非僅僅只是報告經驗性的事實以加以提煉的,(3)富於修辭性的或自覺的方式使用語言,(4)不具備像購物單一般的實用性,(5)被視為寫作的高級形式等五個特性,而在更早的《文學理論》中伊格頓已提到巴布.狄倫,並暗示著文學本身的論述實踐對文學對象認識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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