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視外表錯了嗎?《當亞里斯多德遇上佛洛伊德》

 

《當亞里斯多德遇上佛洛伊德》由哲學家與心理治療師的對話專欄集結而成。

 

 

文|朱立安.巴吉尼、安東尼雅.麥卡洛

譯|劉宗為

 

§心理治療師

 

  下面這段敘述看似雞生蛋、蛋生雞:我們如果重視自己,就會照顧好自己的身體;如果將自己的身體保養得很好,就會更加看重自己。人們普遍認為,若能夠將自己的身體照顧好,不僅是善待自己的表現,同時也是提升自我的方式。理由相當明顯:人類作為一種心智與肉體的結合體,應該沒有人會認為心智狀態與肉體狀態毫無關聯。任何部分做出變動,都會對其他部分造成一定程度的影響。

 

  然而,肉體與心智之間的互動關係,有沒有可能並不如一般想像的那樣直接?很少人會同意古希臘犬儒學派的觀點:在人類身上,唯一重要的東西就是理性能力,因此,我們根本不該去關注自己的肉體或外表。僅管如此,現今社會依舊流傳這樣的觀念,只是沒那麼極端:人的肉體只是個軀殼,裡頭住著人的靈魂,因此不應該過度重視肉體。

 

  想當然耳,沒有人會認為我們應該漠視自己的身體健康。所以,許多人主張忽視肉體的重要性,針對的應該是外表。人們為什麼要去關心今天的髮型好不好看、皮膚是否有皺紋、身上的服裝與配件是否能準確地展現出自己的樣子?最重要的當然還是我們的性格、價值觀與興趣、以及對待他人的方式?

 

安東尼雅.麥卡洛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師。

 

  當有人展現出生命的熱情與悠然自在的生活態度,我們都會覺得這樣的人很有吸引力,不管他外表是否符合大眾的美感。我們永遠無法平息質疑:過度關心自己的外表是相當膚淺的行為。根本搞錯重點,真正的美應該是來自於內心。

 

  但我們不能忽視以下事實:心智當然佔了人類很大的成分,但身體也是。因此,有哪些理由足以支持我們美化自己的外表?先想想這個事實:在人類文化中,裝扮自己、讓自己變好看是快樂的事情,這種傾向很自然又普遍。但這也不能證明什麼,畢竟說謊與欺瞞也是我們的自然傾向。自然的事物不必然都應該支持與鼓勵。

 

  還有其他較為務實的理由支持人們打扮自己。我們得用各種方式呈現自我,好跟外在世界溝通,所以重視外表也是應該的。如果你穿著拖鞋、短褲與花俏的熱帶風情上衣去參加正式的工作面談,就要有心理準備將不會得到這份工作。

 

  我們還必須留意各種禮儀與習俗,不同場合就該搭配不同的服裝。當然,這還是要取決於你是否支持這項禮俗。你認為晚宴西裝太菁英氣息,所以拒絕穿它出席活動(即使你會因此處於不利的狀況)。不過,你倒是意願意在喪禮上遵守各種習俗。

 

  另外,提醒一下讀者,其實適度地關心自我的外表,也能夠改變內在感受,這是自我調整很有效的方法。脫下暗色系的衣服,改為較明亮的服裝,就能改變心情。有時,若能從外表找回喪失已久的自信,就能重新振作,讓我們有力量去進行人生其他方面的改變與成長。

 

  因此我們可以說,適度地注重外表,在我們生命扮演正面的角色。當然這不是說我們每人都要變成穿著Prada的惡魔,只能躲在一層層精心梳化的濃妝底下。但是,我們要如何畫出適當與過度的界線?

 

  有幾個跡象可作為標準。如果我們將大多數時間與資源都用來關注自己的身體,而忽視了其他更加值得追求的事物,顯然就是過度重視外表。如果我們的自我形象過度依賴呈現給他人的樣貌,那等於是戴著面具去面對世界。美國心理協會(American Psychological Association)的報告指出,有項研究顯示,女孩一旦想到自己是他人欲求的對象,或真的把自己當成他人的渴望,就會降低對自己身體的自信與舒適度 。

 

  我們也可能受制於種種強勢的或不切實際的「美」的概念。生活周遭充斥著太多這樣的例子。幾年前,英國廣播公司製作了一部名為「我的小胸與我」(My Small Breasts and I)的紀錄片,追蹤拍攝三位年輕女性飽受不同程度的憂鬱情緒與失能之苦。她們藉由各種方法解決身材問題,甚至包含較為特殊的乳房吸盤與雷射光療等等。但是,她們所耗費的時間與精力真的是必要的嗎?

 

  另一個廣為接受的理想形象,就是外表一定要保持永遠年輕。許多人非常贊成整形手術,厭惡的人也很多。支持整形手術的人說:「有何不可?」畢竟,我們平常就會注重養生保健,整形手術只是延伸手段,它甚至可以讓日常生活變得更加順遂,特別是你所處的工作環境要求你要有青春的樣子。

 

  但是,反對整形手術的理由似乎更加強而有力。單單想到手術的花費與無法預期的風險就已經讓人退避三舍。還有一個反對意見也不是沒道理:我們不應該支持這樣的社會風氣,把青春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然後最根本的反對理由或許是,太努力保持年輕最終會造成反效果。不論我們進行多少次的除皺拉皮手術,老化終究會打敗一切。因此,我們最好做好準備,把心力投入在其他讓人滿足的領域。畢竟拼命想抓住青春只是徒勞的掙扎。

 

  適度地關注自己的外表是好事,不過怎樣才算過度,很難找到明確可一分為二的界線。當然,人生就是這樣,很多事情都沒有明確標準。除了極端情況外,「過度」與否,只能從個別的人與情境去判斷。每個人都得判斷各項事物在自己的生命歷程、心理結構與日常人際關係中所負責的功能,好找出自己的適當標準。

 

  對某些人來說,凌亂的外表反映出失序的心智狀態,但還有另一些人在悉心打理、光鮮亮麗的外表下卻隱藏著痛苦。對於前者來說,剪個頭髮、改善衛生、更加關注自己的服裝儀容等等,都是重拾自信的第一步。但對後者來說,所謂的進步或許就是勇敢素顏上街。

 

  因此,問題並不在於應該或不該做哪些事情,例如塗口紅或穿著名設計師馬諾洛(Manolos)的服裝。重要的是去反省這樣的自我關注對自己的意義為何,以及思考它在自己生命的重要性。

 

 

§哲學家

 

  一談到外表,我們通通變成偽君子。幾乎每個人都同意,我們並不應該以貌取人,但不論自己承認與否,我們實際上都會用外表去評價他人。心理學家的研究顯示出,即便是那些終其一生努力對抗種種偏見的人,還是會對他人的性別、種族、甚至是姓名等抱有一定程度的刻板印象,這些都可能是很細微的社會階級指標。

 

  如果你認為自己完全不會受到這些偏見影響,大可以上網去做做看哈佛大學的「內隱聯結測驗」(Harvard Implicit Association Test) 。這些測驗不需要許多個人訊息。除非你真的非常與眾不同,不然你將會發現,你直覺上對他人身分與特質的判斷,其實都來自各種你不願承認的刻板印象。舉例來說,你很可能真誠地相信女性如同男性一樣有能力成為科學家(甚至妳正是一位抱有如此信念的女性同胞),但當你不經意看到「科學家」一字時,腦海裡最迅速且確實地浮現出的依舊還是男性形象,而非女性。還有,相較於醜陋的人而言,你會更傾向於認定外表姣好的人擁有各種正面特質,諸如聰明與友善等等。

 

  這些膚淺的判斷如此根深蒂固,因此如何呈現自己的樣子,遂成為了人際關係上的兩難,內心也會覺得很矛盾,對女性而言更是如此。一旦外表符合社會期待,就可能成為延續負面刻板印象的共犯。但如果想要公然挑戰社會期待,就必須付出某些代價,因為不管人們怎麼口頭上怎麼說,絕大多數的人還是會用異樣眼光看你。你願意承擔壓力,以不同的方式呈現自己來避免加深偏見,這樣做值得讚許。但要求他人也這麼做就太過分了。嘗試挑戰現有體制,會讓他們的個人利益暴露在危險中,更不要說大多數的反抗行為連一根寒毛都動不了。

 

朱立安.巴吉尼為《哲學家雜誌》創始編輯,著有《自願被吃的豬》、《你以為你的選擇真的是你的選擇》等哲普暢銷書。

 

  然而,我們也會變得太樂觀,只想接受世界的既有樣貌,而不是想辦法去挑戰它。舉例來說,許多人確實發現,多關心自己的形象有助於提升自尊心。那樣做也沒錯,但也有壞的一面,比如開始對他人施展過多權力,或沉醉於馬屁精的阿諛奉承,最後自我變得越來越強大。讓自己變得好看當然有價值,但衡量標準不單是它讓我們的感覺變多好;任何事的價值都不是這樣看。

 

  不過另一方面,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常常過度強調社會有多敷淺、瑣碎。輕蔑外表常常能展現知識分子的優越感,顯示自己比膚淺的一般大眾看得更透徹。的確,絕大多數的事物都有許多看不到的一面,但這並不代表最真實、最重要的只存在於肉眼不可見之處。所以,許多對外表的看法都只是未證實的假設,皆來自於思想史上一再出現對「表象」與「真實」的種種區分。

 

  在柏拉圖與康德的著作中,我們可以看到最嚴格明確的區分。柏拉圖認為,物質世界的所有事物都只是理型(ideal)的不完美複製品,而理型只存在於人類感官無法察知的世界 。康德的理論是,我們只能感知到事物外表呈現出來的「現象世界」(phenomenal world),而事物真正樣貌所屬的「本體世界」(noumenal world)則超越了人類經驗的範圍。即便柏拉圖與康德是對的,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於表象與真實所做的各種區分,也只能應用在他們所謂的物質界或現象界。因此,當我們談到某人如何呈現自己、他的真實面貌為何,這種表象的真實跟未知的理型世界或本體世界毫不相關。因此,柏拉圖式與康德式形上學,其實無法正式用在我們日常對表象與真實所進行的種種區別。

 

  與其用表象與現實這種二分法來思考,不如想想我們所處的真實面有多少層次。透過各種描述或感知方式,不同層次的真實就會浮上檯面。以甜甜圈為例,若從人類感官與日常描述方式去來看,就是個鬆軟、輕盈、沒有缺口的物體,只是中間有個洞而已。但若透過電子顯微鏡來看、用物理學去描述,甜甜圈就變成一個大黑洞,許多原子在廣大的空間中跑來跑去。但這並不表示感官層次的描述就只是個表象。兩個層次都是真實的,但哪一個比較有意義?對物理學家來說,就取決於那個甜甜圈究竟是研究對象、還是他的食物。

 

  我們常常以為,科學能顯示許多事物並非以真實面貌呈現在人類眼前。那是因為我們深信某條普遍原則,也正是柏拉圖與康德最經典的教誨:隱藏的面向通常會比能觀察到的更加真實。但稍微想一下,就知道沒什麼道理。舉例來說,每次你打開一個俄羅斯娃娃,並不會認為現在看到的比剛剛套在上面的那一個更真實。它們的真實性是一樣的。同樣地,不管是人與事物,也都是這樣從宏觀到微觀層層堆疊,但不能說哪一個層次更為真實。

 

  這一點也可以解釋我們如何呈現自己外表與個性。一般來說,人的外表就是直接出於他們的想法,但不能因此認為,人的外表只能反映出想法,但比較難顯示真實的一面。顯而易見的是,人們以何種方式呈現自己,已經大量透露他們真正的價值觀,甚至包含自己都沒清楚意識到的真實自我。

 

  我們之所以提出真實面貌的不同層次,重點在於反對那些偽佛洛伊德論調。那些人認為,不論我們平常看起來如何,意識觸及不到的部分,永遠都更能夠代表最真實的自我。據此,一個平常很冷靜的人某天突然異常盛怒,我們便會竊竊私語說這傢伙終於顯露出真面目了。我們沒有理由接受這種論調。即便是最冷靜的人也是有脾氣的,事情不過就這麼簡單。打開一個面容文靜的俄羅斯娃娃,發現裡面那一個是生氣模樣的,不代表我們揭露這整個娃娃的真實面貌。我們只是看到她少見的那一面,而且通常隱藏得很好。

 

  總之,外表有多重要?我認為它如同其他面向一樣,都反應出了人的真實樣貌。只是真實是有不同層次的,看得見的並不會比看不見的更加真實或虛假。因此,有智慧的人會懂得欣賞外表的真實面,不是只會探求表象下有多真實。

 

 

(本文為《當亞里斯多德遇上佛洛伊德:哲學家與心理師的人生小客廳》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當亞里斯多德遇上佛洛伊德:哲學家與心理師的人生小客廳》The Shrink and the Sage: A Guide to Living

作者: 朱立安.巴吉尼(Julian Baggini)、安東尼雅.麥卡洛(Antonia Macaro)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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