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潔隊裡的人類學家:《垃圾天使》

垃圾是龐大消費經濟與文化的產物,本身就被嚴重忽視,刻意無視。

 

文|羅蘋.奈格爾

譯|高紫文

 

  社會學家布萊可斯(Wayne Brekhus)或許會舉例說清潔工作就是「日常生活中被忽視(unmarked)的要素」。如果能關注平常因為被忽視而沒被分析到的現象(他稱之為非奇特現象),我們就能更透澈瞭解周遭的世界。布萊可斯說,被忽視(marked)的現象的事物、關係、身分或行為,截然不同;引人注目的現象能獲得大眾關注,經常被當成例子,用來說明整體現實環境,但是如果只認識引人注目的事物,是會曲解世界的。布萊可斯要說的就是,重要的真相其實存在於和沒被看見的現象中。

 

  都市資源回收計劃就是個好例子。資源回收計劃對全球各城鎮的廢棄物處理策略相當重要,通常會有相關人士大聲疾呼,高談資源回收有助於拯救地球。這樣的說法有待商榷。資源回收計劃雖然有許多益處,但是其實無法大力改善全球環境衛生。路邊資源回收(cubside recycling)是受到注意的要素,咸認是重要的生態保護工作,獲得大量資源和支援,然而,有些比較不引人注意但卻比較複雜的選擇,或許能產生真正的影響力,像是動員更多政治參與,鼓勵市民與政府對抗各種大規模汙染,就經常沒被注意到,受到忽視。

 

  清潔隊員曉得自己幹的是被忽視的工作,是屬於被忽視的勞工。有一天下午,一名清潔隊員乖乖聽著小隊長咆哮他辦事不力。罵聲停止後,清潔隊員消沉地說:「拜託,艾迪,你幹嘛那麼生氣?不過就是垃圾嘛。」這句話是口頭禪。還有一次,清潔局的資源被調去處理暴風雪,接著又回去清除堆積如山的垃圾,一名分隊長收到麾下小隊長繳交的分隊工作成績,發現成績差勁。他跟每個人一樣,連續好幾週每天工作十二、三小時,累得要命。他認真看待職責,上級的指責令他難過。但是接著他便滿不在乎地搖搖頭。「不過就是垃圾嘛。」他說完後嘆了一口氣。

 

  處理廢棄物的工作絕對稱得上是被忽視的工作,但是清潔隊員並非真的隱形,哈弗福德學院的柯爾曼收垃圾時,並沒有穿魔法隱形斗篷;紐約市清潔局的清潔隊員在街上時,也沒有變成透明人。其實,他們之所以始終被無視,是整體文化造成的,清潔隊員每天執行例行工作時,民眾都故意視而不見。

 

二十世紀初紐約市的清潔隊員。

 

  垃圾是龐大消費經濟與文化的產物,本身就被嚴重忽視,刻意無視。收垃圾這項工作被忽視與無視的程度更加嚴重,因為不論在實際層面或認知層面,收垃圾都存在邊緣。清潔隊員的工作焦點是別人決定再也不想注意的廢棄物,把垃圾從住家送到「最後」的棲息地。清潔隊員在過渡性的實體空間工作,也就是街道,具體而言應該是路邊、小巷弄、私家車道末端。清潔隊員把垃圾,也就是完全沒人愛的東西,搬到主要規劃用於工業的地區。清潔隊員每天開始與結束工作時,通常都在某個分隊的某個社區邊緣。清潔隊員把討人厭的垃圾搬移到安全又神祕的「遠處」。

 

  但是不僅如此,清潔隊員做的是預防工作,不是應變工作,因此,只有工作沒完成時才會被注意到。清潔隊員只有在幾種情況下會被注意到,其中一種就是沒去收垃圾,這是清潔隊員之間經常講的笑話,也是不證自明的事實。不到一百二十年前,紐約市才開始有系統地收垃圾,但是從那時候起,民眾就依賴這項服務,認為有人收垃圾是理所當然的,而且不能有例外。不論發生什麼事,不管分區裡出現暴風雪、恐怖攻擊、停電、颶風、火災,清潔隊員都得收垃圾。清潔隊員跟早晨的太陽一樣,不值得注意,但絕對要出現。

 

  有些讀者讀到這裡八成心生不耐了。「對啦。」我能想像讀者說,「垃圾人,呃,是『清潔隊員』才對,沒受到重視,那又怎樣?很多別的勞工也沒受到重視呀。為什麼我應該關心清潔隊員?」

 

  好問題。我簡單回覆一下,有些清潔隊員看了可能也會感到惶恐喔:因為清潔隊員是街上最重要的制服人員。要是沒有穩定執行的廢棄物處理計劃,城市絕對繁榮不起來。如果沒有清潔隊員,紐約市很快就會變得沒辦法住人。以前垃圾和清潔街道的問題還沒解決時,紐約市的大部分地區髒亂不堪,成千上萬人沒有選擇餘地,只能忍受街道堆滿高到小腿肚的各種垃圾,住在不通風的房間和沒有光線的地下室,死於許多當時就能預防的疾病。許多主管機關設法解決這些問題,但是有效回收垃圾是改革的根基。當然,警察單位、消防單位、矯正單位、交通單位、兒童福利單位與教育單位,對健全的城市都是不可或缺的,但是紐約市的歷史證明了,警察、消防員和教師通行的街道,以及他們服務與居住的社區,如果埋在垃圾堆中,他們就沒辦法攜手有效為紐約市服務。

 

  關鍵不只是公共衛生,清潔隊員之所以重要還有第二個原因,包含兩個要素。清潔隊員扮演關鍵角色,維持著資本主義最基本的律動,消耗物質就得處理廢棄物,儘管很少人關心這一點。如果使用完的商品無法丟棄,就會占滿空間,導致家中無法放置新商品。由於清潔隊員清除掉家庭垃圾,以消耗為基礎的經濟引擎才不會停轉。雖然這樣描述緊密複雜的程序過於簡單,但是根本事實其實簡單易懂:用完的物品必須丟棄,這樣才有空間擺放新物品。

 

紐約市的垃圾精靈就是清潔隊員,他們穿著墨綠色制服,開著會發出巨大聲響的白色垃圾車,在某些分區,每天得收二十噸垃圾。

 

  現代人習慣在極短的時間內消耗和丟棄物品,史無前例。我們講究動作迅速,因此對於咖啡杯、購物袋以及各種包裝材料,總是用完即丟;必須儘快擺脫這些累贅,才能維持速度,我稱之為每日平均必要速度。這種速度跟身分有關,如今我們的身分更有延展性,也會仰賴消費來表明與辨識不同的階級、教育、政治傾向和宗教信仰。

 

  根據這個邏輯,清潔隊員不僅對都市居民的身體健康極度重要,對於在步調過快的世界中判斷誰是好市民也極度重要,即便清潔工作仍舊是粗活。儘管科技空前進步,處理廢棄物的工作仍全靠清潔隊員的勞力來完成,但是人們卻常常侮辱他們。有一家婚友社在廣播電台打廣告,問道:「能找到證券營業員,為什麼要勉強接受垃圾人呢?」某天,有一名女性把報紙送給一名清潔隊員,清潔隊員謝謝她時,她吞吞吐吐地問:「你應該認識字吧?」有一幅卡通,畫一對男女在高檔餐廳裡,女的一臉苦惱,向約會對象解釋說:「我是說喜歡穿制服的人沒錯,但我說的不是清潔隊的制服。」男的身旁蒼蠅亂飛,穿著喬記清潔公司的外套。有一則新聞報導大學足球隊的醜聞,引述一名行政官員辯解為什麼幫學校球員弄假成績,他解釋說是希望球員能在郵局找到工作,以免淪落為垃圾人。紐約市各地的觀光商店都會賣消防局(FDNY)和警察局(NYPD)的仿冒裝備,但是卻很少或者完全沒有賣清潔局(DSNY)的仿冒裝備。連鎖商店或其他零售商店,甚至是紐約市的某些大學,都會給警察和消防員折扣,但是卻沒給清潔隊員折扣。而且每位清潔隊員都會記得,讀某個年級時,老師曾經在他沒拿到好成績時嚷嚷,說他以後會變成垃圾人。

 

  這些侮辱不僅傷人,更令人不安,因為聯邦勞工統計局(Federal Bureau of Labor Statistics)指出,清潔工作是美國最危險的工作之一,每小時工作受傷和致死的機率遠高過維持治安與撲滅火災。有人當清潔隊員的家庭經常說,不會遇到槍和火是他們喜歡這項工作的其中一個原因。「我可不希望哪一天中槍吶。」一名新進同仁告訴我,解釋為什麼他放棄當警察的機會。確實,他當清潔隊員比較不會有人拔槍對著他(不過也曾經有清潔隊員被人用槍指著),但是他卻很可能會被拋投的物體打到頭,或被揍肚子,或隨時可能被各種鈍物、尖物或鋸齒狀的物體弄傷腿部。垃圾裡有各種有毒物質,他如果碰觸到,可能會殘廢或喪命。還有,他在街上工作時,被行車擦撞或輾過的機率高得令人提心吊膽吶。

 

  紐約人對此一無所知。「他們晚上把垃圾丟到外頭,」資深清潔隊員嘲諷說,「以為是垃圾精靈收掉垃圾的。」紐約市的垃圾精靈就是清潔隊員,他們穿著墨綠色制服,開著會發出巨大聲響的白色垃圾車,在某些分區,每天得收二十噸垃圾。他們的家人必需適應每幾週才能連休兩天的休假表。清潔隊員資淺時,得等到值班結束才能知道下一次值班的時間和地點,得輪值各個時段的班次,有時候得到紐約市各處值勤,長達數星期、數月,甚至數年。他們工作時必須操作重機具,進出車陣;不論多小心,仍可能因為受傷,身子變得虛弱,甚至丟了小命。約四分之一的清潔隊員是非裔美國人,拉丁裔占略少於五分之一,白人占略多於一半,在白人中,又明顯以愛爾蘭裔和義大利裔最多。不論是哪個種族,在什麼時間工作,有哪些家人仰賴他們,承接什麼職務,承受哪些身體傷痛,對紐約市的安和樂利發揮多麼重要的作用,垃圾精靈穿上制服後,就像消失不見,這種現象令我苦惱許久。

 

 

(本文為《垃圾天使:清潔隊裡的人類學家》部分書摘)

 

《垃圾天使》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垃圾天使:清潔隊裡的人類學家》(Picking Up: On the Streets and Behind the Trucks with the Sanitation Workers of New York City

作者:羅蘋.奈格爾(Robin Nagle)

出版:左岸文化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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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出處

CWYeshiva WorldNew York Tim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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