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文化關鍵詞》:燙髮(Dauerwelle)

 

世界上第一位燙髮師傅卡爾.聶斯勒,與他的美髮模特兒。

 

 

文|苔雅‧朵恩(Thea Dorn)、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

譯|莊仲黎

 

敬愛的卡爾.聶斯勒先生(Karl Ludwig Nessler, 1872-1951):

 

  很抱歉,這封信打擾了您在彼岸的安寧。我想給您寫信,是因為我的美髮師告訴我,您是發明燙髮的人。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想知道,您這位出身黑森林地區的學徒,後來如何成為燙髮的發明者?燙髮這項技術偏偏是由一位德國人研發給這個世界,這是出於偶然,還是出於必然?是否背後還存在更深層的因果關係?這個問題一直在我心裡翻攪,所以,想寫信跟您請教。

謹致

衷心的問候

您的 苔雅.朵恩

 

敬愛的苔雅.朵恩女士:

 

  感謝您在信中對我生前發明的燙髮表示關心和興趣!在此,我很樂於回答您在信件裡提出的問題,雖然我現在正忙於研究人類頭髮在死後靈界的狀態(我敢打包票地說,我的研究即將取得重大突破,不過,請您諒解,在目前這個時間點,我必須對我的研究成果守口如瓶。您無法想像,我生前在研究燙髮的方法時,別人如何從我這裡冷血地偷取了這項可以賺錢的技術)。

 

  您在信中說得沒錯!我的家鄉在黑森林,更確切地說,是在托特瑙。如果我得到的消息沒錯,那些鄉里的居民還非常熱情地在我過世後,為我成立一間小型博物館。身為鞋匠之子,我當時為了尋找發展的機會,很早便離開黑森林的故鄉,到瑞士、法國、英國,最後被迫到美國闖天下,然而,我的鄉親們並沒有把我遺忘,就像我從來沒有忘記他們一樣。倫敦仕女界都知道,我的燙髮手藝最高超,也最能信任,然而,我在倫敦花費許多心血所開設的那間美髮沙龍,卻因為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而必須放棄。那時我突然成為敵國的人民,已無法再以查爾斯.聶斯特列(Charles Nestlé)這個法文化名為倫敦的女士和小姐們服務。

 

世界上第一次髮型比賽於1935年在倫敦舉行。

 

  您是否對我的法文姓名感到好奇?當我還在日內瓦當學徒時,就已經放棄了本來的德文姓名而改叫查爾斯.聶斯特列了!後來我準備在倫敦開設第一家自己的美髮沙龍時,尚未與我結縭的妻子卡塔琳娜(Katharina)便明智地建議我,如果想在倫敦的美髮時尚業受到矚目,就不該以來自德國黑森林的卡爾.聶斯勒的身分出現。我接受了她的建議,於是在倫敦,我便介紹自己是來自巴黎的查爾斯.聶斯特列。不然,我該如何呢?希望倫敦人不要認為我在欺騙他們。在那個時代,只有來自巴黎的美髮師才能出頭,獲得顧客青睞。雖然,我還是為此感到難過,不過,我並不想責怪那時的英國人,為何無法信任一位來自德國黑森林的時尚美髮師。在回憶裡讓我覺得更不堪的,是起初我在修普夫罕(Schopfheim)當徒工的生活。我自幼便對頭髮很感興趣,不過,我在布湛師傅(Meister Busam)的男士理容店當學徒時,從事的工作卻跟頭髮無關,只能為男客的下巴塗上泡沫,為他們刮鬍子 。最糟糕的是,當客人的臉被刮鬍刀劃破或牙齒剛好斷裂時,我還必須承受客人的辱罵,並做善後工作。我曾一度到黑森林當伐木工,後來因為被一位粗魯的伐木工甩了一巴掌而決定離開黑森林,到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

 

  我還曾在時鐘工廠待過一陣子,那時正好一些廠商準備開始生產電池驅動的時鐘。這實在很吸引人!我迫切想知道一些新奇的事物,不過,我心裡愈來愈清楚,上帝給我的人生任務並不在這方面。我對頭髮很感興趣,一直想找到讓頭髮變捲的方法,而不是只能擁有天生的自然捲度。其實,當我還是個小男童時,就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了!

 

  我不斷受到各方保守人士的嘲笑,他們總愛說:那個聶斯勒大概想成立一所專門從事燙髮教學和研究的學院。沒錯!至於其他的事,我可能就比較不在乎。我知道自己的教育程度不高,從沒有受過什麼學術訓練,因此,我必須非常謙虛,而且必須堅持自己對於頭髮的基礎研究,不然我就無法在活人的頭髮上成功塑造出持久而鬈曲的波浪。我在巴黎曾私下跟當時的美髮大師馬賽爾(Marcel)上課,我非常敬重這位老師,他曾用高超手藝發展出燙髮的技巧,不過,他卻從不研究自己所碰到的燙髮問題!就連我們這一行的大師也不願聽我說明,我本人如何從觀察即將下雨時的自然現象,得出燙髮的理論。我在美髮業的工作經驗告訴我,美髮師基本上不會探究自己所碰到的工作瓶頸和問題。

 

  我記得在孩提時期,每當我姊姊那頭自然捲的頭髮變得更捲時,我總是能準確地預知,外面即將要下雨了!這種現象顯然有更深層的理由。而我另一位直髮的姊姊,她的髮絲卻不曾出現任何變化。此外,還有一項令我無法忘懷的自然觀察。當我在當學徒時,曾在一處森林邊緣的山羊圈旁,發現草木外觀的變化:數百條甚至數千條的枝枒和植物纖維組織,在清晨時總是呈現捲曲、螺旋和波浪的飽滿狀態,數小時過後,卻全都垂垮下來。隔天早上,我又繼續做這方面的觀察,然後我確定,枝枒會因為內部充滿水分而出現較大的弧度,早晨的露水會滲入植物細胞內讓它們膨脹起來,此時植物的莖桿便因無處伸展而抽緊皺縮。隨著日頭逐漸高升,植物會流失水分,不再充實繃緊。當張力減少時,植物的線條就會回復平直狀態。那時我對於這些觀察所下的結論是:人類頭髮的捲度並不是無法改變的事實,而是事實的結果,只有能夠吸收和儲存水分的頭髮才會捲曲起來。事實上,燙髮的技術已經在此刻誕生!一位來自德國黑森林的學徒,雖然教育程度不高,卻憑著觀察與追根究柢的研究精神,掌握了人類的毛髮結構!相較之下,當時活躍於美髮界的那些大師們,卻不願意深入了解人類的頭髮。

 

  不過,請您相信,從這些最初的自然觀察到成功發展出可運用在人們頭上的燙髮技術,這其中還必須經過一段漫長而顛簸的路程。我必須對我的妻子卡塔琳娜表達深深的感謝:沒有她的配合和鼓勵,我不可能研發出燙髮技術。當我在日內瓦和巴黎當學徒時,我的師傅們都不支持我從事這方面的實驗。我在倫敦工作時,老闆雖讓我掌管他的美髮沙龍,但他只要我遵照巴黎馬賽爾師傅那種一成不變的燙髮方式。我當時很清楚,自己必須繼續研究燙髮技術,而且我似乎有預感,自己就快要有所突破。我的燙髮器具已經發展成熟,而且也找到了適合燙髮的化學藥劑,我私下一直偷偷地做實驗,直到有一天晚上,突然被老闆解雇。

 

  我當時獨自一人在倫敦,一無所有,這時拯救我的天使再度出現了:我的卡塔琳娜!我們結識於巴黎的美髮沙龍,每當我在燙髮理論上出現進展時,她總是唯一一位願意讓我用她的頭髮做實驗的同事。勇敢的卡塔琳娜!她並不一定要忍受這一切!我一開始在做燙髮實驗時,曾把她的頭髮燙焦,頭皮還因為燙傷而出現一顆很醜的水泡,不過,當時她頭上卻有一綹頭髮在實驗過後一直維持捲度。當時我便知道,我的研發方向是對的。

 

聶斯勒的美髮廣告:「永久波讓您持久美麗」。

 

  為了避免誤會,我從不拿顧客的頭髮做實驗!我在倫敦和紐約開業時,沙龍裡每天有一百、兩百甚至更多女顧客,我的燙髮手藝必須讓她們無法抱怨而且無從指責,因為,只有正面的口碑才能讓我在這個行業裡繼續有所發展。德國同胞口中所謂的「一場由小丑主演的鬧劇」(Hanswursteleien),絕不容許出現在燙髮工作上。而且我還堅持,我的美髮沙龍是燙髮專門店,只做燙髮,如果我跟其他美髮業者一樣,只停留在一般的美髮服務,很可能會因此失去競爭力,無法在行業中生存。請您想想我當時的處境,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我拒絕為了入籍英國而放棄德國籍,因此便從倫敦逃到美國,並在這方新大陸上重新建立自己的事業,儘管當時我也被美國人視為敵國人民,身上帶著邪惡的標記。

 

  我想,您可能會問,為什麼當時我不回德國入伍參戰?我只能說,拿著武器作戰不是我此生的天職。我的黑森林故鄉後來因為戰爭而陷入窮困,相較之下,我的經濟狀況卻愈來愈富裕,我並不是不愛自己的鄉土,我曾經慷慨給予鄉親一些物質資助,不過,我就是不想上戰場打仗。當然,還因為我本身性格喜歡冒險的緣故,於是便從英國登船,來到美國紐約落腳。

 

  然而,當我抵達紐約時,卻發現一件令我傷心的事實:已經有人盜取我的專利發明自行生產燙髮器具,而且販售給美髮沙龍業的數量已超過六百套。所幸的是,這些燙髮器具都是劣質的仿冒品,有些美髮師甚至還使用錯誤。由於使用這些仿製燙髮器的燙髮品質很差,因此,當時沒有美國女人敢做第二次嘗試。我當時只好把身邊僅存的金錢拿出來做傳單,並在報紙上刊登廣告,以挽回美國消費大眾對燙髮技術的信心。我不是想自我誇耀,不過,這個作法確實很有效果。

 

  當然,我在紐約還打拚了一陣子,才真正看到事業的成果。一如過去我在倫敦美髮界的堅持,好的手藝應該得到好的報酬,我在紐約為顧客上一捲頭髮的收費是兩塊美金。我知道真正的知識和能力其價值所在,最後,我也獲得顧客認同,他們都知道,聶斯特列師傅雖然不會刻意自我推銷,實際上卻提供很好的燙髮服務。由於生意興隆,我在一九二二年開始展店時,位於紐約第四十九街東段的沙龍已經是兩棟房子的店面規模,到了一九二七年,我的美髮沙龍又大幅拓展,從八號到十四號整排都是我的營業店面。此外,我還在百老匯及第五大道開設分店,並開始量化生產家用DIY燙髮器,當時我的生意蒸蒸日上,一片榮景。

 

  後來我對於自己只做生意賺錢感到愈來愈不滿意。我認為,人類最佳的特質是不斷追求完美,永不自滿。一九二六年,當我的美髮事業如日中天時,我決定賣掉所有的沙龍和工廠,在自己的莊園「鹿園」(Deer Park)過隱退的生活,並拿那換得的一百六十萬美元,繼續投入我所喜愛的毛髮研究。雖然我已掌握了一些頭髮生長的原則,我還是陸續發表了〈頭髮的歷史〉(Die Geschichte des Harres),還有更重要的〈我們日漸稀薄的頭髮〉(Unser schwindendes Haar)等文章。

 

  為了讓頭髮未來可以停止老化,掌握它的老化過程便成為我當時一心想解決的課題。我曾自信滿滿,想用自己研發的「查.聶斯健髮器」(ChaNess)讓頭皮和頭髮回春,以徹底解決禿頭問題,不過……接下來就別提了!

 

雖然聶斯勒先生一點都不想提,但還是留下影像記錄的「健髮神器」。

 

  一九二九年美國股市崩盤以及隨後長期的經濟大蕭條,讓我蒙受許多資產損失,後來在美國加入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我手邊僅存的錢財也隨之消耗殆盡。我可以坦然接受財富的喪失,畢竟金錢不是人生可靠的幸福所在,瑪門(Mammon;希臘文的詞意為錢財)只不過是對它感興趣的一群人所玩的遊戲罷了!這群拜金族甚至相信,物質富裕的生活就是文化的進步,然而,那些擁有汽車、音響、寵物狗及其他數百種東西的人們,實際上卻沒有感受到生活的幸福感。我們可以確定,人們即使擁有所有的東西,卻還是可能無法獲得快樂。

 

  其實沒錢的人最懂得過生活,至少他知道,為什麼早上要起床,而且他還對生活抱持感覺和希望。不!失去財富這件事並沒有讓我心碎,真正讓我感到傷心的是,美國人對於新事物已經不再抱持開放態度,對於我的創新已經無法理解和認同。如果美國人當時願意信任我,我所發明的「查.聶斯健髮器」或許會為人類帶來極大幸福!在這裡,我並不想說美國的壞話,畢竟它是我的第二個家鄉。即使我最後在這裡陷入貧困,我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敬愛的朵恩小姐,不知道以上我的回答,您是否滿意?不論是否出於偶然,偏偏就是我──來自黑森林的卡爾.聶斯勒──發明了燙髮的技術。我實在無法向您多做解釋,您只要探索我的人生,或許就會發現,您所尋找的答案就藏在裡面。

 

謹致上最高的敬意
您的 查爾斯.聶斯勒(Charles Nessler)

 

 

(本文為《德國文化關鍵詞 : 從德意志到德國的 64 個核心概念》部分書摘)

 

 

《德國文化關鍵詞》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德國文化關鍵詞 : 從德意志到德國的 64 個核心概念》Die deutsche Seele

作者: 苔雅‧朵恩(Thea Dorn)、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

出版:麥田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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