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有構造,人有心:換湯也換藥的《獵捕史奈克》

《獵捕史奈克》靈感來自1874年英國作家路易斯‧卡羅的詩作《獵鯊記》(The Hunting of the Snark)。

 

文|張亦絢

 

  不拖不沓、不急不徐——《獵捕史奈克》比大部份宮部美幸作品,都更明快與勻淨。小說靈感來自詩篇《獵捕史奈克》。這首長詩並不講究優美,反而是那種被稱為「打油詩」的荒誕怪詩。「史奈克」是「怪物中的怪物」。宮部借用這個典故,並非援引奇幻色彩,相反地,她給它一個非常現代的形象:那些令我們既好奇,又困惑,常常無以名之的「怙惡不俊」,他們難道不史奈克嗎?

 

  受害者或其遺族苦於正義難伸,轉而意欲荷槍——這不只存在虛構的復仇記,在現實中,也時有所聞。在彷彿「誰都知道、誰都熟悉」的背景基礎上,宮部卻寫了一個「換湯也換藥」的故事。兇手不再是主要問題,神秘中的神秘,變成了「捕怪的傷心人」。傷心人看似一覽無遺,實則不然。  

 

  身為妹妹們

 

  親情向來不好寫。奇怪的是,宮部寫來易如反掌。手足在她筆下,不只是感情融洽與否的問題,還是人的「第一個社會感」所在。身為妹妹,不單會從「長兄如父」身上索取關愛,也像身在一個「看不見的法庭」中,扮演對方品格的見證者。妹妹,除了是親緣中的幼者,她也能觀察判斷。如果不能糾正哥哥怎麼辦?小說中的範子,是第一個暖心人。即使不能還他人公道,也不甘掩埋真相:家醜要外揚,因為不如此,會有人蒙受不義。現在我們說,四海之內皆兄弟姐妹。博愛這個字,原就是從手足之情的字根衍生而來。範子行事莽撞,但她的手足之情並不腐敗。這個妹妹不花瓶。她的「不聽哥哥的話」,在小說中是個關鍵——當第一個社會感的內涵其實反社會時,不出走,就不足以有良知。如果範子像第一個出場人物,另一個「妹妹」的小小佛菩薩,這不單因為女孩間可以訴衷腸,還因為失去信賴的人,比誰都需要公正獨立的存在。這裡獨立的意思,就是人格不被兄弟(姐妹)所吸收。宮部的溫馨,絕少淺薄,她總是看到,品格才能給予關係深度。社會連帶的主題——將在小說中一再出現。

 

  她有兩把槍

 

  另一個絕對會令讀者大開眼界的元素,是本書融入的槍隻知識。物理學家曾經提出過像「藍波真的可以用一隻手開槍嗎?」這樣的問題,指出「電影用槍」毫不考慮後座力,簡直大開物理學玩笑。而這可不是宮部的風格。閱讀這部作品時,關於槍的描述,最好一句不漏。這些呈現完全不是點綴:槍非但推動情節進展,還寄託了作者很深的用心。我們知道,凡說到網路資訊難管制,軍火知識經常首當其衝,而沉迷槍枝,也是孤狼犯罪等,會引起不安的癥象。然而宮部要我們認識槍,就像要我們認識人一般。槍是有構造的,人則有心——兩者皆非一眼可以看穿,同樣也會造成誤判。

 

  因為可以取人性命,槍隻在想像中,常與死神無異,有時也成無力感的救星。宮部不避禁忌,大膽行進灰色地帶,其游刃有餘的刷新能力,在「槍乃常客」的推理類型中,更顯得一枝獨秀。雖然人們都還算喜歡看到影集中,只以隻字片語就令槍手繳械的畫面,然而宮部在這一點上,獨到地,沒那麼天真——終局中的「人定勝槍」,既非慣見的智取,也非只以言語攻心,那個具有說服力的連串奇蹟,是本格派硬工夫加社會派軟實力的黃金結合。

 

  那一根稻草

 

  除了前述「兩個妹妹」的對照,故事中還有令人玩味的數個「老爸」。會寫女子性情的宮部,這次更加照料,是通常最不令人憂心、正派又助人的「歐吉桑」。相較於「問題少年」,任職於釣具店的織口,五十有二的他,應該是個「沒問題中年」吧?只有他的手下,輟學的修治,注意到不對......。小說的其中一線,就在於修治想知道,什麼是壓垮歐吉桑的「稻草」?雖然沒在稻草段出現時大喊「這是稻草!」但稻草段確實存在。為什麼末尾那個真假難辨的「新手爸爸」,令織口難以掙脫?這是宮部對於世間太過廉價的「爸爸論述」,犀利的批評。

 

  「老爸」會失足嗎?小說的答案是多重的。與其說「老爸」喚不醒,倒不如說,是太遲醒。這個一再失去的時機,充滿張力與反省。此中反覆錯過的戲劇性,並非為複雜而複雜,而牽涉到人性深沉以及寧可不抗拒寂寞的——致命危險。織口與神谷,另個身心俱疲的「爸爸」之偶然相逢,使織口助人天性又燃燒,但織口卻不能自救,這是宮部對「撐過頭者」,既冷靜又同情的極度發揮:獨自忍耐的人,也不易擺脫自身黑暗。

 

  動口與動手

 

  法文有句話說,「為了什麼都不講的說話」(Parler pour ne rien dire)。雖常針對媒體的膚淺,但這句話,也可以用來閱讀小說中的「動口問題」。緘默,意謂著自我隔離於社會與他人。為了隱藏緘默,多話也可能是「不動口」的方式——說謊就是「反說話」與「反對話」,這在織口搭上便車後的「自由發揮」,表現最為清楚。

 

  「君子動口不動手」,其實也可有新的詮釋:動口才能疏解動手的暴力。聖經《約伯記》有許多詮釋,其中一個指出,這部作品意圖打破的,是關於「受害者自身必有錯」的謬誤。約伯災難連連,是因為上帝與魔鬼打賭,與他本人作為毫無關係。然而即使現代,以天譴歧視「不幸人」,仍常將遇害者逼至角落。不能單方面指責不幸者偽裝「幸福無事」,因為社會傾聽、警醒以及接受與否,更加關鍵。契可夫寫過一個馬夫,找不到一人聽他說說喪子慟,最後只能對著馬說。把這篇名為〈悲傷向誰傾訴?〉之作,與宮部的小說參照,我們不免省思:是否我們處於一個更不傾聽的時空,就連想說的慾望,都難被受害者本身接受?  

 

  能登半島行

 

  《獵捕史奈克》的其中一個主場景能登半島,松本清張曾以一整部《零的焦點》刻劃。日本以外的讀者,對此區域,最有印象的,也許是金澤美術館。兩部小說中,交通常識都很重要。在東京工作的織口,為了前往當地法庭,有時飛機,有時夜車——奔波教人鼻酸。兩位大家在交通資訊上都具體求實,顯現了不張揚的地理政治學素養。兩部小說皆具報導文學之味,還有對一國之中,內部移民的關注。

   

  《獵捕史奈克》不只保有宮部推理飽滿且創新的優點,在書寫完成度上也尤其紮實俐落,結局翻轉出的新問題,不欲令讀者停在成敗所致的低階快感之中,此成就,可謂璀璨。警世成為極度溫柔的思考之務。推薦這部小說給任何背景的讀者,我的歡喜讚歎,都一無保留。

 

《獵捕史奈克》經典回歸紀念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獵捕史奈克》(スナーク狩り)

作者:宮部美幸

出版:獨步文化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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