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為失明的你朗讀一段電影

《光》,正是獻給這些失去光明的人們。

 

  毫無疑問,我們充分擁有享受電影的自由。唯一需要注意的是趁早劃位,以免失去觀影的有利位置。因此,我們或許很少想到,某些觀眾往往被迫坐在第一排,只因為輪椅席通常設在這塊最難賣的區域。既然這些身障人士的觀影需求已經如此容易受到忽視,人們又怎麼會考慮過:視障者該如何觀賞電影呢?

 

  但本屆台北電影節的參展片,《光》,正是獻給這些失去光明的人們。

 

  片中主角美佐子的職業是替電影配音。而這種配音並非用於填上對白,卻是專門為視障人士講解影像內容。美佐子必須以準確的字句說明場景的佈置、角色的動作甚至風景的細節,好讓視障人士能夠了解電影的進行,並且進一步想像出銀幕上的畫面。但在一次工作中,美佐子遇見了半盲的攝影師雅哉,沒想到竟飽受前來試聽的雅哉批評。美佐子在不服氣的同時,也嘗試了解雅哉的想法,不知不覺走近了雅哉的生活。此時的雅哉則由於失去視力,不得不放棄攝影的夢想,正陷入絕望的境地。在一片黑暗之中,美佐子的到來卻意外帶來一絲光芒⋯⋯

 

美佐子的職業是「視障聲音導讀」,必須以準確的字句為視障人士講解影像內容。

 

  倘若一般電影不曾顧及視障人士的需要,那麼這部《光》則反過來剝奪了普通觀眾的感官經驗,彷彿要讓常人也體會到喪失感官能力的苦果。例如在電影的前半部,我們始終無法親眼看到美佐子正在配音的那部影片,僅能偶爾瞥見一閃而過的零星片段,正如雅哉半盲的視野中閃過的碎片光影。而電影鏡頭也不時進入雅哉的視野,使畫面的大半部分蒙上一層陰翳,遮蔽了觀眾的目光。

 

  有趣的是,在一個過肩鏡頭中,鏡頭畫面也被角色的背部遮住大半,從而營造出類似於雅哉的半盲視野。過肩鏡頭的手法本是用以表明角色正注視著前方的事物,並且將觀眾安置於角色的視角,與角色共享相同的觀點。諷刺的是,導演卻巧妙利用過肩鏡頭擋住觀眾的視線,使得觀眾反而看不清角色究竟望見了什麼。在這些運鏡安排之下,觀眾不得不失去清晰的視力,不由得羨慕起能夠一覽場景全貌的那些角色。

 

雅哉由於失去視力,不得不放棄攝影的夢想,陷入絕望的境地。

 

  不過,一個視障者的感官能力其實反倒比視力正常的普通人來得敏感許多。畢竟,在一個人失去視覺之後,生活必須仰賴的其他感官自然會得到更多的開發。除了耳朵聽覺成為資訊的主要來源之外,觸覺經驗無疑也是視障人士接觸外界的重要管道。電影中的雅哉正是透過雙手代替眼睛感受事物的外觀,以觸感辨認胡椒罐與醬油瓶的不同。最後也透過手掌細心撫摸佐美子的臉,加以勾勒出情人的樣貌。

 

  比起悉心觸摸世界的雅哉,座位上的觀眾反倒顯得像是殘廢;畢竟電影的觀賞主要仰賴視覺,觸覺經驗自然得受到犧牲。在電影裏頭,佐美子也向我們暗示了這點。佐美子說自己總是試圖向前追尋夕陽,希望能夠走到觸手可及的地步,但這種夢想終究只是徒勞。至於佐美子的工作瓶頸正在於無法成功描述一部影片結尾處的夕陽景象,難以將落日餘暉的風景形諸語言。不過,這個無法成功到達的夕陽毋寧也象徵了觀眾的處境:觀眾永遠只能隔著一段距離觀看電影,始終無法伸手觸及遠處的大銀幕。

 

  而正如這部電影頻頻要求觀眾同理視障者的感受,片中的佐美子同樣必須嘗試理解雅哉眼中的世界,如此才有機會達到雅哉滿意的配音成果。然而,在一次觀賞落日的場景中,終於放棄攝影的雅哉憤而把視為生命的相機扔到山谷中,不禁使得一旁的佐美子也深受震驚。不知所措的佐美子這時只能轉過臉,緊緊吻住雅哉。但與其說這個接吻的場景是浪漫的,不如說是殘酷而悲哀的,一如背景音樂響起的不和諧音。佐美子藉由接吻趁機閉上了雙眼,因為她拒絕觀看那幅自己無法描述的落日景象;並且正是因為佐美子無法成功描述眼前的夕陽,她才選擇用沉默的深吻逃避開口說話。

 

雅哉透過手掌細心撫摸佐美子的臉,加以勾勒出情人的樣貌。

 

  然而,經過漫長的嘗試之後,視覺與語言終於在電影的結尾處取得一致。面對始終無法成功形容的落日,佐美子最終找到了一個簡潔的句子完成描述:「那裏有光。」這個句子無疑引用了《聖經》〈創世紀〉的第一句話:「 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在基督教文化中,神所使用的語言具有無上的力量,單憑祂口中的話語就足以創造整個世界。對於這種神聖語言來說,「詞」本身即是「物」,而說話則無異於創造。因此,一旦說出「光」這個字,便等同於當場創造出一道光芒。

 

  藉由這種創造性的話語,佐美子的配音不再只是影像的失敗附庸,反而成為了落日光芒的泉源。進一步地說,由於電影本身即是一種光的媒介,因此這句旁白無疑也成功地捕捉並再造了電影銀幕發出的螢光。落日餘暉的光芒、電影銀幕的螢光、佐美子的話語──三者透過創世的語言合為一體。如此,這部電影的結局竟呈現出創世的氣象。

 

  既然視覺媒介與語言媒介終於協調一致,跨媒介的溝通阻礙也將從此消除,而視覺的障礙今後再也無法阻止兩人的互相理解。於是,在聽到佐美子的最後配音時,座位上的雅哉不禁熱淚盈眶。如果觀眾也在這時感動落淚,他會發現自己也進入了視障者的朦朧視野,因為此時淚水已經模糊了視線。

 

  雖然聽起來有點過度感傷,不過對我來說,這部電影的結尾確實很美。

 

 

 

電影資訊

《光》(Radiance)-河瀨直美,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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