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新加坡2066》

《新加坡2066》本身即是一場冒險,電影要求觀者具備相當程度的想像力與批判視野,與之對峙。

 

  對於一部試圖涵蓋時間感知、記憶、歷史、電影本體等巨大母題的影片而言,《新加坡2066》(Snakeskin)已算得上清晰易讀,導演許瑞峰(Daniel Hui)透過聲音與影像的再編排,展開似無邊際的漫談,中等篇幅(一小時四十五分)中的資訊輸出逼近超載邊緣,敘事者卻總在時空險入混沌之際,將觀者重新導引至可辨識的、尚未塌陷的概念平面。觀看《新加坡2066》本身即是一場冒險,電影要求觀者具備相當程度的想像力與批判視野,與之對峙。

 

  許瑞峰的作品不至於成為作者反芻電影理論與歷史焦慮的精神呢喃,在於他妥善地運用敘事者的角色。首名敘事者告知,他接下來要做的,是沖印一名亡故的「領導者」交付給他的底片,街市的畫面附上「2066」的字樣,從此,我們彷彿與他立約,他將展示記憶的形態與方法,同時,時間與空間不再線性、不再傾向維持同一整體。或者說,我們獲取與敘事者相當的特權:重新思考以及界定眼前影像。

 

幾名角色彷彿接力一般,拓展一趟無始無終的記憶旅程。

 

  《新加坡2066》的前半部,自然令人聯想到法國影人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的作品,但與其說它呼應了經典的科幻短片《堤》(La jetée, 1962),不如說它直接採取與馬克的後作《日月無光》(Sans soleil, 1983)相似的影音佈置。《堤》透過非線性時態、應驗式死亡、影像記憶,反思文明進程、戰爭災難等西方現代論題,並且以靜止攝影影像的排列以及音軌的精密設計,煉造出影片異樣的虛構場域。《新加坡2066》的部分論題或許與《堤》雷同,但就形式而言,兩者終究無可比較。相反地,在《日月無光》中,敘事者的開場白提供了《新加坡2066》有意思的參照,女人的聲音談到一名男子寫給她的信:

  「他告訴我的第一個影像,是三個孩童站在路邊,冰島,一九六五。他說,對他而言,那是關於幸福的影像,還有,他嘗試將之與其他的影像串聯,卻從未成功。

 

  書信中的追憶,成為搭配女聲聲軌的影像。而在《新加坡2066》中,談及底片顯印的男聲聲軌,亦與「來路不明」的、「時間錯置」的橫移影像搭配。另一方面,《日月無光》的電影體式接近遊記(travelogue),而《新加坡2066》則是他種意義上的遊記,除了空間不斷轉換、時序不停交錯之外,影片的敘事亦由不同主體輪流負責,幾名角色彷彿接力一般,拓展一趟無始無終的記憶旅程。

 

  關於記憶,對許瑞峰而言,毋寧是「正確的順序」。在影片中,聲軌透露的明顯思慮之一,即是如何以正確的順序排列影像。影片中,不乏敘事者直接現身螢幕上的時刻,然而,獨白與畫面始終明顯保持分離狀態,在獨白的過程中,畫面在話語尋思處展開:流亡者、電影放映者、前世作為士兵的貓、過去時代的電影製作者,都在講述自身故事時,往返於過去及現下。他者的記憶以影像呈現於觀者眼前,影像的順序於是成為了記憶的模式,而如果記憶即為一種敘事的話,電影創作者的工作在於,利用剪輯重新編排影像、調度敘事,並進一步建構出個體記憶甚至衝擊歷史的大敘事。

 

影片中,不乏敘事者直接現身螢幕上的時刻。

 

  在《新加坡2066》,歷史的大敘事,乃是新加坡的建國神話。直到影片對歷史提問,「現在—未來—過去」的時間軸標於是完整浮現。從「現在」檢討「過去」,是標準的歷史態度。然而,許瑞峰選擇虛構「未來」的向度,透過提早抵達、預設存在的「未來」(我們想起,《堤》中男主角兒時所見,等待被時間流逝進一步應驗的死亡),硬是把「現在」推至「過去」,而歷史,原先的「過去」,因此成為「過去的過去」。如此一來,影片才有可能透過一種新的歷史視野討論當下。「現在」的問題與焦慮,其實正來自歷史的延續性。重新排列的影像,亦從過往延展至此刻。

 

  事實上,歷史只佔了影片的部分篇幅,我想,許瑞峰也曉得,欲處理歷史問題,得仰賴更細緻的文獻、檔案、調查等元素。在《新加坡2066》中,他能做到的,毋寧是肯認影像作為重探歷史與個體敘事的工具的重要性。也因為如此,我不並特別想視這部作品為「科幻」。儘管時空穿越是裡面角色所著迷的運動方式,儘管影片總結在時空穿越即將發生的閾限情狀,我們仍然記得,其中一敘事者提到的:電影剪接 = 時空穿越 = 神隱,經由故事線之間的轉換,我們確實見證影音序列所創造的自由跳躍,於是,時空穿越的想望成為一則電影寓言,影片中的人物能否成功穿越時空,已經不是重點,電影作為時空穿越術,許瑞峰已然演練一遍。此外,我們亦不能忽略佔據頭尾的,黑暗中的火焰,其講述的是電影救贖與破壞的雙重性質,它帶領人類走出黑暗/無知,它同時帶來破壞/解構。

 

  《新加坡2066》是一部散文電影,它釋出了對話式與反身式的影音經驗,它的聲音引領主要概念的流動,並無時無刻影響影像的構成。它代表一種書寫、記憶與再思考的方式,許瑞峰甚至引用詩人顧城的名句,將之轉化為自身影音書寫的宣言式開場: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 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一代人〉)

 

 

電影資訊

《新加坡2066》(Snakeskin)-許瑞峰,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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