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他不怎麼費力的事情心懷感激:女人的《第二輪班》

 

下班之後,迎來的不是休息,而是另一場消耗體力的工作──育兒,亞莉.霍希爾德稱之為「第二輪班」。

 

在這對夫妻身上,有著平均分攤家務的條件。然而公平從沒發生,但有什麼關係呢?只要妻子心存感謝。

 

 

文|亞莉.霍希爾德(Arlie Hochschild)

譯|張正霖

 

  卡蘿,三十五歲,穿著慢跑服跟運動鞋。她把頭髮剪短,沒有化妝,戴著俐落小巧的耳環。她看起來有某種愉悅的神情,帶有那種「來吧!跟我來」質感的笑聲。她與葛瑞格共享了十一年極其幸福的婚姻。

 

  三年前,她才辭掉被她稱為「正港」而晉升管道通暢的系統分析師工作。爾後她轉為自由工作者提供諮詢,每週工作二十五個小時。孩提時,卡蘿總是想像著將來有自己的事業,成年以後,她也確實一直擁有自己的事業。她說她總是將家中的工作拆半。「我不知道我算不算一個女性主義者……。」她說著,彷彿以帶著距離的態度研究這個詞彙,「但,應該是吧。我和葛瑞格不需要經過討論就分攤家中大小事,直到我轉兼職工作為止。」

 

  打從一開始,葛瑞格就希望卡蘿繼續工作。事實上,他告訴我卡蘿轉兼職時他「不太高興」,因為他懷念卡蘿的收入。他們在一起的十一年當中,有七年的時間卡蘿當系統分析師的薪水跟他當牙醫的收入相當。事實上,現在卡蘿兼職的收入也幾乎等於葛瑞格的全職收入。葛瑞格說:「她賺得越多我們就可以越早退休。」

 

  過去三年以來,也就是自從有了達里爾以後,卡蘿的策略就是減少她的工時以及對工作的情緒投入,並且盡可能做大部分第二輪班的工作。但,在接下來那年的十一月以後,夫妻倆又回到平均分攤的方式。卡蘿說,那時他們計畫要圓一個一直以來的夢想,搬到席拉山上的一個名叫「小溪」的小鎮,以逃離交通堵塞跟都市學校裡的毒品與種族暴力問題。到了那裡,葛瑞格也會開始轉兼職工作。艾斯頓一家人最愛划船和露營,在小溪鎮,他們可以盡情享受戶外,逃離現代世界,過著五五平分版本的梭羅式隱居生活。他們是能夠負擔這種生活的非常幸運的少數人之一。簡而言之,在財務或意識形態方面,他們都有條件能夠真正實踐家務均攤。

 

  在伴侶關係中,彼此付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如果卡蘿抱著比佛莉,那她就會問葛瑞格:「你可以餵一下貓嗎?」當葛瑞格在幫臥房釘置新設備,而正好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他就會說:「妳可以接一下電話嗎?」無論是誰,選擇幫忙接電話或者和鄰居聊天的可能性都差不多。

 

  另一方面,他們在某個角度看來並未彼此分攤。比佛莉出生後,卡蘿縮減工時,並且改變她的工作哲學;葛瑞格告訴我,相對來說他並沒有多大改變。如果說,真正的「分攤」指的是每天或每週事務上的分配,那他們並不算真的平均分攤。無論卡蘿全時、半時或是超時工作,都是她在負責每天與每週的雜務,例如煮飯、洗衣、購物,以及不是每天進行的雜事,例如買小孩衣服、記得生日、照顧植物、拍家庭照。葛瑞格的家事清單,主要是完成一些非每日例行的雜務,例如家具修繕、繳帳單、維修車子。

 

  葛瑞格用來拉平比分的方式似乎是,看卡蘿花多少時間在煮飯、打掃、照顧小孩上,他就持續他的木工工作直到她休息為止。用那樣的方式,只要卡蘿在工作,葛瑞格就在工作,只不過都花在他自己的計畫上。葛瑞格常常跟卡蘿一起檢視他的計畫,看看她對他要做的事項有什麼建議,諮詢她木作傢俱的顏色、尺寸、形狀等等。雖說葛瑞格所做的對兩人都有好處,但這並沒有分攤到每天的例行瑣事,也沒有減輕卡蘿的壓力。

 

星期天的「均等時間」

 

  葛瑞格會在卡蘿需要他的時候照顧比佛莉,但他像抱著一顆足球那樣抱比佛莉,比佛莉一哭,他有時會把她拋向空中,結果往往讓她哭得更兇。現在當葛瑞格接手照顧比佛莉,她有一半的時間安靜,一半的時間在煩躁。他們家對外一致的解釋就是:「比佛莉不喜歡男的。」卡蘿坦白跟我說:「比佛莉一被男人抱就會煩躁,除了她阿公。」但是會抱比佛莉的男人也就只有葛瑞格和她阿公兩人。

 

  這是三個月大的比佛莉的自然反應嗎?或是葛瑞格這一方身為男人的「先天」無能?我正想著這個問題時,發生了一個透露出一些訊息的片段:比佛莉穿著粉紅色的衣服和鞋子在搖籃裡,卡蘿在煮飯。過了一會兒,比佛莉開始煩躁,然後哭了起來。葛瑞格把她從小熊搖籃裡鬆開抱起來,但比佛莉還是一直哭。他與比佛莉在餐桌旁坐下來,這位爸爸試著要念牙醫雜誌的內容給他三個月大的女兒聽。小女娃嚎啕大哭,葛瑞格大聲嚷著:「媽媽,快來!」然後再一次向我解釋:「比佛莉不喜歡男生!」我想起了一些以前哄我兒子的方式,上下前後輕輕地搖晃(我們稱這個動作叫「駱駝走路」),我問他要不要我來試試看,我示範給葛瑞格看,接著比佛莉安靜下來。葛瑞格回答:「噢!我知道這個方法,是有效沒錯,但是我不想要站起來。你看,卡蘿星期二晚上教課,我必須整晚照顧她,我不希望她習慣這樣的方式。」為了減輕卡蘿的工作量,葛瑞格「無論如何」總會盡量照顧比佛莉。然而在他的潛意識裡,他似乎抗拒額外付出心力、用比佛莉喜歡的方式來照顧這個三個月大的小孩。

 

男性傾向於用孩童討厭的方式照顧他們,這麼一來就能讓小孩主動拒絕被他們照顧,從而產生「小孩就是黏媽媽」的偷懶藉口。

 

  父母親可以藉著說話的方式來與孩子接觸。卡蘿可能會說:「你今天穿灰色的褲子唷!」或「你要我幫你把蘋果切片嗎?」她的聲音傳達出一種親切的依附感,她採取「主要照顧者的聲音」。連同把腿上空下來可以坐,不停轉頭張望孩子動向,「主要照顧者的聲音」讓孩子感到安全。葛瑞格在一天下來只有短暫的時刻會用這種方式和小孩說話,卡蘿則一直保持這種表達方式。

 

  在卡蘿工作的時數比葛瑞格長的期間,「有幾個晚上我回到家的時候發現達里爾在吃爆米花當晚餐。」卡蘿說。「葛瑞格是當作點心讓達里爾吃嗎?」卡蘿笑著說:「不是,就只是懶惰。」

 

  葛瑞格是非常稱職的幫手,但他不是主要照顧者。他跟達里爾的互動,有許多是會引發恐懼的形式,之後再用玩笑來化解。舉例來說,某個晚上達里爾拿糖果沾牛奶吃,吃完後晾著他沾滿牛奶的手,等著被爸爸從兒童餐桌椅上抱下來。葛瑞格玩鬧著把自己的手擦乾淨,將達里爾抱下來後,把達里爾整個人翻過來頭朝地腳朝天,說:「我要把你丟進洗碗機裡好好洗乾淨!」達里爾大叫:「不要!」爸爸說:「要!要把你關在洗碗機裡,洗得一乾二淨!」「哈!」小男孩對爸爸的玩笑似懂非懂,又因為有點當真而害怕。只有在達里爾的聲音持續透露出驚恐後,葛瑞格才把他轉回正面並停止這個玩笑。再一個例子,當葛瑞格用老虎鉗修理水床時,他拿起鉗子在達里爾面前揮舞:「這個東西好像很適合把眼睫毛夾下來唷!」達里爾大叫:「不要!」爸爸說:「要!這個很適合呢!」直到小男孩拿著老虎鉗朝著爸爸的臉,葛瑞格才說:「這樣很危險。」

 

  達里爾也會面臨一些比較安全的惡作劇。「爸爸要把達里爾的鼻子拿下來吃掉!」或「我要把你的鼻子丟進垃圾桶裡去!」但另一個經常出現而不見得安全的玩笑是:「噢!你踢我!我要踢回去!」往往他們會出現短暫的爭執,達里爾提出嚴正的抗議,爸爸這邊則嚴肅的解釋:「只是開玩笑啦。」所有這些玩笑的姿態都是下意識設計的,或許是為了「鍛鍊」達里爾,為他打恐懼的預防針,把他打造為一個軍人般的小男人。

 

  很多父母似乎會進入一種循環。父親會傳遞他在小時候接受的「軍事訓練」,因為他知道做媽媽的一定會用溫暖與親密的方式滿足小孩子的基本需求。知道媽媽在,他就不用做改變。與此同時,既然先生對付小孩的手法比較粗暴,媽媽不會放心讓小孩跟先生有更多時間在一起。因此這樣的循環就會繼續下去。葛瑞格比起其他爸爸實行更大程度的「軍事訓練」,但是這個循環幾乎被他與卡蘿「分攤」第二輪班的安排所遮掩。

 

  主要照顧的工作,和鑄造與小孩之間強大且一致的信任依附關係,有著一定的連結。對年幼的孩子來說,經常要面臨一些「鍛鍊」的對待,可能不是一種好的主要照顧方式。但葛瑞格可以肆無忌憚開他的「玩笑」,因為卡蘿一定會帶著她的溫暖挺身而出,以投入的聲音和關注的眼神,中和彼此的作用。

 

  諷刺的是,葛瑞格比卡蘿對自己的育兒方式更有信心。因為葛瑞格常常拿自己的父親跟自己比較,葛瑞格的父親比較不懂得表達;卡蘿卻經常拿自己和褓姆作比較,她認為褓姆比她更有耐心與母性。兩人都沒有以彼此作為比較對象。

 

「我有MBA學位!」

 

  無論是卡蘿或葛瑞格採行的主要策略,都是由卡蘿辭掉她的主要工作做為前提。這為她帶來了嚴重顯著的後果。如卡蘿自己解釋:「達里爾出生以後,我有六個月的時間都待在家裡,我才發現我的自尊有多大程度是由金錢堆砌起來的。被屏除在工作之外讓我感到很自卑。當我早上去超級市場,我覺得自己又肥(她沒有減掉因為懷孕增加的體重)又笨。我想要站在高處對所有走道上的人大喊:『我有MBA學位!我有MBA學位!』我不想被歸類在笨笨的家庭主婦中。」

 

  就像一個都市化的農夫回到他帶著矛盾情緒遺棄的土地,卡蘿對同在市場裡購物的家庭主婦們感到一種混合著輕蔑、嫉妒與同情的情緒。她低吟:「我學會了不要評斷。在以前,如果我看到一個女人帶著小孩,我就會想:『她在幹嘛啊?她為何不為自己的人生做些有建設性的事情呢?』我想有部分我也是因為嫉妒吧。中午時分進到一家店裡,大概都是這些三十好幾的女人。我的意思是,她們的錢從哪來呢?這讓我在想生活是不是有更簡單的方式。」

 

  過了一段時日,卡蘿開始對沒有出門工作的女性產生親近感: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為了讓自己感覺好一些,才去合理化沒有工作這件事;又或者我是真的碰觸到人生最內在的真實。但我是真的改變了我的觀點。我懷念工作的迷人之處,例如外出吃午餐、和客戶談大筆交易、討論那些「重要」的事物。但過去幾年,我才領悟到那樣的生活有多膚淺。長遠來看,重要的是達里爾、比佛莉、葛瑞格、還有我的朋友們,有一些是工作上認識的朋友,卻十分交心,是今生今世都不會捨棄的好朋友。

我現在有了不一樣的認同。我不覺得我需要一份工作,葛瑞格當然也不需要。

 

  與此同時,葛瑞格的日常沒什麼變化,他的觀念也沒有改變。

 

他們的性別策略背後

 

  卡蘿的背景藏有一個重要的經驗,可能是讓她投注這般強烈熱情成為一位獨立的職業女性的原因;也是何以她採取了一九八〇年代晚期她所在的事業圈裡面流行的平均分攤的想法。卡蘿的媽媽是海軍眷屬,曾經被留在家裡獨自照顧兩個年幼的小孩長達六個月的時間。這是卡蘿極力避免的那種女性典型。卡蘿後來明瞭:「我記得那時媽媽整天穿著睡衣在家裡嘆氣。我妹妹說媽媽好像想自殺,我倒是不記得這部分,但是她確實想方設法要離開我們。我們姊妹倆當時就是一般的調皮程度,不肯上床睡覺,媽媽對我們說:『好吧。那我走了。』她就這麼走出去。我還記得當時我安慰妹妹:『別擔心,我知道怎麼煮湯。』」

 

  雖然文化轉型與一九八〇年代這個時機,使得卡蘿和葛瑞格的生活在意識形態和財務上都可以擺脫父權制,但那個古老堅固的體系多多少少還是影響了他們。因為一般來說,女性的處境比男性差,因此卡蘿對葛瑞格的感謝,多過於葛瑞格對她的。兩個人的愛是雙向滋長的,但是感激之情卻是卡蘿勝過葛瑞格。即便這幾年來卡蘿收入比葛瑞格多,並且承擔較核心的第二輪班工作,葛瑞格卻從未自動表達感激。

 

  卡蘿有一系列大學時代「令人感到悲慘的男朋友們」,卡蘿幫他們洗衣服,準備週末的晚餐。和這類型的男人比起來,葛瑞格真是太完美了。但葛瑞格並沒有洗過任何一位女朋友的衣服,這個憑空得來的讚賞對他來說實在言過其實。再一次,卡蘿解釋道:「天啊!單親媽媽的前夫不照顧小孩也不付贍養費,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有辦法這樣生活。我沒有辦法,當單親媽媽應該跟癌症並列人生中最悲慘的事情吧。」葛瑞格永遠不會離棄,卡蘿對這點心懷感激。但是葛瑞格並沒有像卡蘿那樣有被遺棄的擔憂縈繞在心頭,他幾乎沒想過「這可能會發生在我身上」,他不曾想像過自己會是單親爸爸的可能情況。男性對分攤的承諾,一般來說遠低於女性的實質需求。家父長制透過這項廣泛存在社會裡的事實,加重了艾斯頓夫婦婚姻內部的天平的一端。它引發卡蘿的額外感謝。

 

  卡蘿的額外感謝讓她禁止自己對葛瑞格做出更多的要求,因為葛瑞格做的已經比一般多出很多。在卡蘿的「願望清單」上,分攤主要照顧這一項,大概排在第四或第五順位,排在希望葛瑞格健康、忠誠、心智健全,以及有提供協助的能力之後。葛瑞格也有一個願望清單,內容大同小異。但有鑑於女性一般來說更為惡劣的處境,卡蘿的額外感謝之情以及虧欠感,導致她的願望清單無法像葛瑞格一樣繼續往下實現。在每份願望清單實現率的差別上,卡蘿和葛瑞格跟我認識的其他伴侶們幾乎相同。葛瑞格確實獨特,而基於這樣的男性很稀少,卡蘿的感謝也有她的道理。她的選擇比較少。雖然他們覺得彼此是平等的,但事實上第二輪班的重擔大部分是落在卡蘿肩上。在他們穩定幸福婚姻的外部,對兩性不平等的社會支持體系,間接維持了「他的」與「她的」分攤之間的差異。

 

 

《第二輪班》中文版書封。

 

 

(本文為《第二輪班: 那些性別革命尚未完成的事》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第二輪班: 那些性別革命尚未完成的事》The Second Shift: Working Families and the Revolution at Home

作者:亞莉.霍希爾德 Arlie Hochschild

出版:群學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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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credit:

Brian Wolfe@flick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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