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馬克思不再是上帝:《無主之城》

蘇聯瓦解之後的保加利亞,顯示了共產主義如何隨著柏林圍牆一同倒塌、瓦解,而下一代正是在左派信仰的廢墟之中長大成人。 

 

  儘管這部《無主之城》被選入今年的女性影展,觸動我的部份卻不是對父權社會的批判,反而在於父輩一代的卑瑣與悲哀。

 

  《無主之城》的場景是蘇聯瓦解之後的保加利亞,顯示了共產主義如何隨著柏林圍牆一同倒塌、瓦解,而下一代正是在左派信仰的廢墟之中長大成人。青年導演主要以年輕人的批評視角看待上一代,但身為觀眾的我卻(不無反動的)感到一股懷舊,彷彿馬克思的幽靈依然縈繞於影像之中。

 

  電影中,葛娜服務於社福機構,專門照護失智老人。然而,她卻藉著工作的機會竊取這些年長者的身份證,私下賣出牟利。葛娜對於自己的罪行早已麻痺,因為她的顧客正是貪腐的警察,而墮落的社會更是兩人的共犯。在一次工作中,葛娜卻遇見年老的音樂家約恩,深受他的宗教詩歌感動。葛娜日漸對於約恩產生憐憫,試圖挽回自己造成的災難,但險惡的環境卻考驗著兩代人共生的可能性......

 

  葛娜以搜刮失智老人維生,看似冷酷,背後卻隱藏著世代正義的議題。畢竟,這些不事生產的老人必須仰賴社會的援助,而扶養的責任便落到了下一代的肩上;儘管年輕人同樣自顧不暇。扶養比的壓力日益沉重,而葛娜所屬的社福機構無疑首當其衝。反諷的是,葛娜之所以竊取這些獨居老人的錢財,部分也是為了扶養自己的母親。這麼看來,葛娜以社福工作謀財的行徑不僅凸顯了社會主義的破產,更透露了兩代人的互相壓榨。

 

葛娜服務於社福機構,專門照護失智老人。然而,她卻藉著工作的機會竊取這些年長者的身份證,私下賣出牟利。

 

  但世代的對立不僅來自保加利亞的社會主義體制,或許更是源於長輩所積欠的歷史債務。除了必須扛起上一代的生計之外,青年更別無選擇地背負共產主義的貽禍,不得拋棄繼承。對於走過冷戰的長輩而言,他們所經歷的是赤色信仰的興衰,雖然悲哀卻不失為一部幻滅小說。但對於後冷戰時代的青年來說,這類歷史的激情已經與自己無緣,留給他們的卻是後共產主義的殘局。

 

  早在童年時期,這種父之罪便被強加於葛娜身上。葛娜過去總是隨著父親跨越邊境,從事走私工作。在一次越境的過程中,葛娜的父親因為沒有帶足賄賂的錢財,竟然無恥地以女兒的身體作為抵押品。於是,在人們歡欣鼓舞地翻過柏林圍牆之後,年幼的葛娜卻在保加利亞的邊境被哨兵侵犯。

 

  世代之間的隔閡始終貫穿整部電影,構築了片中的沉默與謊言。在此,照護的青年無心探詢過去,而失智的老人則沉浸於往事,不顧眼前的看護正在偷走自己的身分證明。葛娜得手之後則將身分證賣給共犯的警察,而警察便藉此竄改他們的身份檔案,捏造犯罪經歷,以便實行敲詐。如此,葛娜在偷竊身分證的同時,其實就是在奪取這些長輩的生命經歷。這或許就是下一代的復仇?

 

  尤有甚者,導演更表明電影中的失智老人並非演員,而是真實的病人。這種作法自然引發了許多倫理上的疑慮:這些失智老人是否知道自己正在被拍攝?「演出」的酬勞又是歸給誰呢?此外,透過攝影鏡頭掠奪這些人的影像,藉此強行賦予他們一個虛構的角色,難道不正如同電影中的葛娜私自販賣、重塑老人的身份?

 

照護的青年無心探詢過去,而失智的老人則沉浸於往事,不顧眼前的看護正在偷走自己的身分證明。

 

  導演如此表白自己的意圖:「為呈現社會無恥與寫實,本片大量採用非職業演員。虛構的看護角色照顧實際病人,探索老一輩對過去的迷戀,以及新一輩的扭曲價值。」但我認為,導演對於「過去的迷戀」的著墨其實稍嫌不足。當然,這一方面是由於長輩的自我封閉,正如歷經背叛的約單總是對於葛娜抱有戒備。然而,電影選擇以失智老人作為主題,自然也大幅削弱了溝通的可能性。弔詭的是,清醒的演員(例如身為主角的約單)只能擁有虛構的身世,而掌握真實記憶的「實際病人」反倒無法言語。

 

  如此,老一輩對於往事的追懷,只能在片頭以象徵的方式表現,卻也是全片最具感染力的一幕。在電影的開頭,鏡頭位於正在行駛的車輛內部,透過後車窗拍攝不斷後退的蜿蜒山路。如此,我們只能觀看著眼前的來時路,卻又被車輛帶往身後的前途;這種回顧的姿態恰當地表現了懷舊的情緒。同時,無論是否出於有意,這幅畫面更會勾起左派的鄉愁,來自瓦特.班雅明的經典意象:面朝過去的天使凝視著歷史的廢墟,卻不得不被進步的風暴吹向他所背對的未來。

 

  但「無主之城」自然不會有天使,反倒多了一條狗,增添了幾分滑稽的意味。透過車窗,我們看見一隻狗在路上狂奔,試圖趕上車輛。到了電影的結尾,我們發現位於車輛後座的正是復仇失敗的女主角,而那隻狗或許是要追上主人?但無論是班雅明的彌賽亞信仰,或是家犬一般的忠誠,同樣無法抗逆歷史的進程。

 

  儘管這部電影對於救贖不抱任何希望,卻在最後以「機械降神」的方式實施了復仇的正義。在前往處刑的車上,年長的警察向葛娜提到一個關於上山獻祭的民間故事,沒有注意到自己正在預言日後的遭遇。在電影的結尾,那名警察與自己的兒子一同出遊,在晴空之下滑過雪坡。毫無預警地,下一個鏡頭卻成了一片暴風雪。雪地裡,身為父親的他竭力呼喚走失的兒子,但聲音只能消逝於狂風之中。這段情節呼應了先前的民間故事,引用的是亞伯拉罕在山上殺子為祭的聖經典故。而亞伯拉罕正是被稱為「萬國之父」,由此再度呈現了世代對立的主題。儘管聖經中的上帝最終阻止了亞伯拉罕殺害自己唯一的兒子,但《無主之城》的導演顯然沒有手下留情的跡象,有意奪走罪人的孩子作為贖祭。雖然,這種父債子還的作法不過是延續了「父之罪」。

 

  不過,既然歷史的風暴永遠不會中止,不如就在毀滅的連鎖之中完成復仇吧。

 

 

電影資訊

《無主之城》(Godless)-Ralitza Petrova,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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