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故鄉,女人的「她鄉」:《屋中魅影》

戰爭畢竟是殘酷的,唯有異國的戰亂卻是詩意的。

 

  戰爭畢竟是殘酷的,唯有異國的戰亂卻是詩意的。

 

  一部充滿詩意的電影,《屋中魅影》,便是描述九O年代的喬治亞內戰。里歐一家人在動亂之中失去家園,被迫遷往敵區的一處荒蕪村落;村中人煙稀少,因為原本的居民同樣因為戰亂而逃往他方。雖然有幸在戰爭中齊聚一地,里歐一家卻在陌生的環境裏逐漸疏離。里歐的母親有意在此定居下來,而父親則難以融入他鄉。至於鄰居伊拉也對於外來者表現排斥,儘管伊拉的外甥女早已迷住了年幼的里歐。這一切離心運動的交會,最終卻形成緩慢如歌的韻律,徐徐開展出靜謐的山村風景。

 

  以輕盈的詩性節奏,承載沉重的政治話題,這部電影顯得游刃有餘。內戰雙方的衝突,他鄉與故鄉的張力,男性與女性的對立......無不消解於鏡頭的靈巧運動。

 

 

  例如在電影接近結尾之處,里歐的父親忽然決定離開這間屋子,事出突然,令人摸不著頭緒。但這番情節的突兀轉折,多少能從運鏡之中瞥見端倪。在這場戲中,鏡頭原先位於車輛內部,使觀眾以為攝影機同樣處在車內。然而,當鏡頭逐漸後退,竟然穿透了後車窗,最終退到了車外--原來不是車內的攝影機在向後移動(dolly out),而是車外的攝影機正透過變焦而拉遠(zoom out)。如此一來,利用錯覺的鏡頭運動,便造成了鬼魅般的穿牆效果。(更奇怪的是,當時車外正在下著雨,車窗應該是一片溼溽;然而,最初透過車窗拍攝的鏡頭卻相當清晰,沒有雨漬。)相反的情況更會發生:鏡頭捕捉的森林外景,到頭來只是窗中景象,以至於鏡頭一拉遠便從屋外回到室內。如同鏡頭的詭譎位移一般,昔日居民的魅影同樣穿梭於房屋內外,逼使里歐的父親終日心神不寧。

 

  又如,故鄉的幻影與異鄉的幽靈,佔據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成為不可見的隱藏主角。為了在銀幕上呈現這種虛幻的空間,導演則求助於鬼故事的經典道具:鏡子。在西方的傳統中,鏡面映出的異質空間,始終是魅影的居所。本片更是變本加厲,把鏡像的戲法推演到極致。片中的對手戲往往採取獨特的拍攝角度,使得一方位於鏡中,另一方位於鏡外。當里歐父母產生爭執時,區隔彼此的鏡面便標誌著兩人的貌合神離,因為里歐的父親早就把心神留在故鄉。把演員關入鏡中還不夠,本片更要讓兩面鏡子彼此映照,產生鏡像的鏡像。於是我們看到,角色還會出現在鏡面反映的另一面鏡子裡,成為鏡中鏡的二度映像。到後來,觀眾甚至分不清鏡子內外的界線。你可能以為自己正在看著實景,不久後才驚覺,剛才看到的角色身影原來是鏡中倒影。

 

鏡面映出的異質空間,始終是魅影的居所。

 

  電影中,鏡子成為了捕捉幻影的裝置,但鏡頭本身其實亦然--「鏡頭」一詞便暗示了與鏡面的親緣性。如果說,《屋中魅影》果真徘徊著任何鬼影,那麼鏡頭所見便是它們的視線;或者說,攝影機即是鬼。畢竟,這部電影的鏡頭運動是如此引人注目,令人感到攝影機彷彿具有獨立的生命。鏡頭總是不斷運動著,卻不是用以追隨演員的動向(演員總是不斷進出鏡頭內外),而是為了達到自己的步調。無論是360度的橫搖(pan),還是屏息前進般的緩慢推進,都像是鏡頭展示自身的顯眼舞蹈。本片的攝影機不再是保持距離的觀察者,卻是介入場景中央的行動者,而我們簡直要把攝影師當成演員之一。有時,我們甚至擔心演員的移動路線,會撞到靠得太近的攝影師。雖然,演員從未注意到攝影機的在場,一如他們忽視過往居民的曾經存在。

 

  內與外、真實與虛幻、在場與缺席......面對以上種種矛盾,流利的運鏡都能輕巧地閃躲。

 

  但除了形式的遊戲之外,片中還安排了一個實際的角色,用以克服戰爭的二元對立。那就是穿梭於不同性別角色之間的伊拉。

 

  伊拉的確是片中最為奇特的角色。伊拉留著一頭短髮,身穿軍裝,善於用槍,對於農藝也相當擅長。她與自己的妹妹、外甥女同住,在這個只有女性的家庭中,儼然擔當了家長的角色。傳統上屬於男性角色的工作,伊拉無不一肩扛起。一方面,伊拉辛勤地經營果園,開發土地的生產力;另一方面,她又以望遠鏡監視周遭環境,在空屋中安置炸藥,藉由暴力標誌出自己的領地。如此,伊拉終能與男人分庭抗禮,成功抵禦軍人的進駐。

 

  重要的是,伊拉不僅模糊了男性/女性的分界,更連帶打破了原鄉/他鄉的對立,建立起「她鄉」的奇特空間。我們看到,伊拉從未懷念自己的故鄉,卻也沒有抱持「落地生根」的立場。相反地,她能夠毫不留情地趕走其他男性移民,甚至不惜爆破剩下的空屋,為的是確保自己一家不受打擾。伊拉能夠安於異鄉客的身分,但她顯然稱不上好客。當然,這種激進作法全是為了在父權社會之中,開闢出一塊屬於女性的生存空間。而這種「她鄉」無法被歸類為性別與地域的二元範疇,只能存在於對立之間的模糊邊界;正如電影背景的喬治亞同樣位於歐、亞兩洲的邊境地帶,介於東、西方的交會處。

 

  可以說,陽剛與陰柔並存的伊拉,即是打破冷戰二元結構的象徵與想像。作為戰爭創傷的補償,導演在片中設立了這麼一個性別烏托邦--儘管它最後還是走向瓦解之途。

 

《屋中魅影》以輕盈的詩性節奏,承載沉重的政治話題。

 

  殘酷的是,如果《屋中魅影》展示了烏托邦的可能性,那也只是一種觀光勝地。

 

  導演也十分明白這點。我們看到,這部電影雖以本國的內戰作為背景,卻沒有交代太多歷史的細節,畢竟光是「喬治亞」本身都不見得多有名。有鑑於此,本片開頭的對白,首先介紹了喬治亞的風土特色。在前往村落的車上,司機如此向里歐一家稱讚此地:「摩洛哥跟希臘的橘子皮都很厚,皮剝完,也什麼都不剩了。我們的橘子有最薄的皮,甜又多汁。」這句台詞的用意很簡單,就是向觀眾介紹喬治亞的特產,一如旅遊手冊的封面標語。為了避免觀眾不知道喬治亞在哪裡,這句推銷台詞還提及了摩洛哥、希臘等地中海國家,表明喬治亞同樣位於地中海岸。的確,環地中海地區一直是旅遊勝地。不過,里歐一家本來就是喬治亞人,聽到這種導遊式的介紹想必莫名其妙。於是,司機不無反諷地問道:「你們有在認真聽嗎?」

 

  畢竟,向西方大國推銷自己的在地文化、自然,始終是小國的出口壓力。在此,異國情調的美學才是焦點,而歷史則退居幕後。無論如何,這部反對離散的電影,終究還是流浪到更遠的國外,來到我們的眼前。

 

 

電影資訊

《屋中魅影》(House of Others)-Russudan Glurjidze,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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