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與清水玲子:複製人疏離的本質

左為《長日將盡》作者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英文書封,右為清水玲子《輝夜姬》書封。 

 

  一樣的故事,出版相差十年,但有些被認為是文學巨作,有些卻依然停留在大眾文化的層次,就其本質是否真有這麼大的不同?日裔英藉布克獎得主石黑一雄2005年推出小說《別讓我走》,故事主軸與早在1993年就開始連載的清水玲子漫畫作品《輝夜姬》幾乎完全相同,以複製人少年少女被豢養成為器官提供者為背景。《別讓我走》獲選為時代雜誌百大英文小說,而《輝夜姬》對於不熟悉漫畫的人來說,依然只是次文化的產物而已。

 

科學人魚公主‧月光迷情

 

《月光迷情》某程度而言忠實呈現了部分魚種能夠變換性別的科學事實。

 

  清水玲子的科學式的哀婉可以上溯至1988年出版的《月光迷情》(全十三集)。人魚公主的故事版本丕變,彷彿無性小男孩有時在燥熱的陸上城市忽然變成長髮旖旎的少女。這是一個關於變形的故事。然而迴游眷戀的,不再是我們已知的溫暖藻海,而是從月球上,海一樣的月光中,清涼迴游至人間,並且帶來人類滅亡的警訊──月的孩子(日文原名:『月の子』)絕後滅種,無法變形成為繁花複麗的母體,人類的日子也就結束了。

 

  書中穿插車諾比核災,地震,與海嘯,在在提醒著人類作抉擇的日子到了。但那抉擇者,意外的只是一個年輕男子,那重大的抉擇,只是要他,排除雜亂無章的外界表象,從內心去觀想事物的本質。男子對月的孩子的真愛,能解救一切。連載的數年間,人類經過了車諾比核災,無數地震與海嘯,但不至於毀滅。清水玲子的事後寓言仍令人驚心動魄。 

 

清水的科幻短篇作品經常出現戴墨鏡的機器人「傑克」。

異星的碎片‧輝夜姬 

 

  《月光迷情》之外的長篇作品尚有《異星奇龍》(1986)和2004年連載告終的《輝夜姬》。清水玲子在短篇科幻方面屢有佳作,如《22XX》,《蝴蝶》,《再一個神話》,質量俱佳,幾乎可以成為一方科幻大家。只不過有些人看作者屬少女漫畫作家就棄如敝屣而已。連載極久的《輝夜姬》除了初始設定之外,科幻成分漸漸稀釋,最後演變為背景有月球跟神秘石頭的言情故事。《輝夜姬》同樣引用並竄改了古老神話故事「竹取物語」中的天女原型,並套入初連載之時極為前瞻的「複製人」元素,同樣是控訴人類自私無比的殺戮與掠奪,甚至連月亮都綁住不允回歸,並在所有身為複製人的主角幾乎全被虐殺、奪取器官之後,讓故事絕地反攻,死去之人的意識從「主人」身體中復甦,並且取而代之。不過清水玲子並沒有也無意解釋為何如此,只不過傾全力描寫這些複製人與月人「由」之間微妙纏綿的N角情慾投射關係。

 

  日本漫畫界中,改寫天女原型並非清水玲子之獨創。青年漫畫《東方奇譚秘聞錄》中也曾對之提出(看似科學的)創新見解,當然這都是作者的想像而已。既然天女是否有原型,又天女原型意味者何,迄今仍莫衷一是,那麼意圖用科學解釋規範它,也不過是犯了另一個自然科學征服一切的傲慢之罪而已。至於在各種馳騁想像的漫畫作品中,我獨衷渡瀨悠宇的《夢幻天女》(妖しのセレス)。

 

  渡瀨悠宇以奇幻作品見長,最廣為人知的應該是圍繞一本虛構的「四神天地書」而展開的《夢幻遊戲》。但我覺得真正顯露出渡瀨悠宇卓越才能的應屬《夢幻天女》,這部作品繼承了渡瀨向來喜愛的「阿」音開頭高中生女主角(主角『妖』,日文音aya),擁有少女漫畫賣座所必須的各種要素,深情的帥哥、煽情俏皮的過場與華麗的打鬥等等,也有渡瀨個人色彩濃厚的悲劇衝突與宿命論,但兩相調和之下仍不失為經典之作。然而,最重要的是她或許並不自覺地以女性主義的角度重新詮釋了天女和羽衣的故事,完美的男主角「十夜」原來就是外星生物「天女」所尋覓的「羽衣」,為了使天女完整,男主角犧牲了生命(或者說是再度轉換了他外星生命的型態)。男主角居然不是「人」而是「東西」,最後甚至連人的形體都消滅了,這樣的發展出人意表,也使得結局背離了少女漫畫的宗旨──獲得愛與幸福的大團圓,但卻為過去以男性為中心的天女原型,寫下了一個精采奇妙的註腳。

 

性別未定論

 

  說到這裡你就發現了,天女羽衣跟竹取物語本不是同一個故事。把兩者暗渡偷換混為一談,恰是清水玲子意欲混淆的小把戲。說起來頗沒創意的,在《輝夜姬》中,使天女完整的羽衣是月球碎片──月之石。與渡瀨比起來,清水玲子《輝夜姬》裡的天女就似乎黯然失色許多。不過你必然會問,究竟《輝夜姬》中的天女是誰?

 

帶著詭異美感,畫面性別混亂的《輝夜姬》。

 

  表面上看起來好像當然是複製人中唯一的女性、受眾男擁戴的「晶」。但換個方面想,又何嘗不可以是自在飛翔來去的「由」?《輝夜姬》的故事本身由竹取物語而發,因此世間男子不需要理由地都會愛上這個不屬人世的公主。不過,就結局上的飛天回歸月球這一點來說,原本就是月人的由,更像是真正的輝夜姬。撇開這個弔詭不談,從纖細陰柔,但蓄著短髮,性徵不明顯,幾乎可以視為美少年的晶出發,可以看出清水玲子的另一個特點是,筆下「女性」寥寥無幾,而且缺乏吸引人的個性。

 

  清水玲子對男性陰柔美的刻意描繪,常讓她的作品看起來很像BL漫畫。她筆下的人物無論對象是男是女都可以談戀愛,看似如此泛愛而且亂愛,但其實她根本不是同性戀或者雙性戀的擁護者。清水玲子曾在扉頁塗鴉中提及,看見住家附近公園裡有男同性戀手牽手,她說:「日本這幾年這幾年世風日下,變得跟美國越來越像了。」

 

以鳥或爬蟲類與男性對照,是清水玲子彩稿插畫中常見的隱喻。

 

  清水玲子筆下「正統」女性形象之所以如此貧瘠,顯然不是因為她對正統女性形象不熟悉。就其原因,恐怕是因為清水玲子並不認同正統的女性形象,但基於某些束縛,暫時亦無法創造或者想像刻板形象之外的東西,因此,遊走性別界線,保有純真善良人性的美少年,充斥了她的各個作品,這些將熟而未熟,甚至尚不知將成為男或女的個體,暫時寄存了清水玲子的投射。

 

  《輝夜姬》較為切近於正統女性(長髮,裙裝,擁有強烈嫉妒與佔有情緒)的重要角色,可能是「眉」。但非常弔詭的,眉雖然具備各種凡夫俗子的粗鄙自私之情,但她鍾愛的對象卻是同性的晶,她甚至為了晶而弒母。彷彿只有透過晶超脫性別的美,才能救贖她全身上下世俗性的悲慘與痛苦。眉的愛是肉欲的,感官的,但同時也是宗教性的。容我在這裡下個無趣的學術式判斷:眉代表了世俗的女性形象,但她仍追求超脫的可能,因此瘋狂追逐自己塑造出的理想形象「晶」。

 

  不過清水玲子卻告訴我們,這一切徒勞無功,眉經歷了強暴,與生父的再度遺棄(寧可看她垂死於毒氣也不給她疫苗),真正拯救了她的靈魂的,不是不切實際甚至自顧不暇的偶像晶,而是基於人道義理捨命相救的另一個少年,碧。

 

  從《月光迷情》到《輝夜姬》,清水玲子從愛情拯救一切,轉變成愛情什麼都沒有拯救。她的作品變得比以前更加殘忍,但也有更多的隱喻和省思。

 

接下篇:〈記憶是死之褻瀆:清水玲子的《最高機密》

 

書籍資訊

輝夜姬》(1993-2004年連載)-東立,單行本全27集

別讓我走》(Never Let Me Go)-商周,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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