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工資降低無法重振就業狀況,那麼調降利率又怎能重建支出水準?《金融煉金術的終結》

 

幾個世紀以來,貨幣與銀行金融煉金術都被視為實力的泉源,但其實這兩者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最脆弱的環節。唯有仰賴知識革命,才足以驅動改革貨幣與銀行體系以及全球經濟制度的長程計畫,而那多半將是下一個世代的任務。儘管如此,我們不能以之作為暫緩改革的藉口,畢竟未來將會因下一場危機而受苦的是當今的年輕人──如果未能推動改革,未來危機所造成的經濟與人類代價,絕對會比上一場危機更龐大。

 

幾個世紀以來,貨幣與銀行金融煉金術都被視為實力的泉源,但其實這兩者是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最脆弱的環節。

 

文|莫文.金恩(Mervyn King,經濟學家,2003-2013年英國央行總裁)

譯|陳儀

 

  外界對於凱因斯的質疑主要有兩種形式。首先,為何無法藉由減薪來刺激勞動力需求,並進而矯正失業率?

 

  凱因斯強烈認定減薪不是解決需求萎靡的藥方,這個觀點和他的多數前輩與同儕的信念大異其趣。唯有透過拍賣模型的嚴密度才能看出為何他的直覺正確無誤。在那個巨大的拍賣場上,某個供過於求的商品一旦降低價格,就可能恢復供需的平衡,因為那個降價行為是發生在一個會徹底重設所有價格(以便確保每一種商品與勞務的市場供需都能達到平衡)的情境中。而凱因斯主張,在現實世界裡的工資降低將導致所得減少,並進而可能使得消費者支出降低,這又進而將改變企業與家戶部門對未來需求的預期心理,而預期心理的改變則可能導致整體支出發生自我強化的衰退──這是一種「乘數」效應。當攸關未來所有支出決策的市場全都存在時,工資與物價彈性確實有助於協同眾人的計畫。但由於實務上這些市場並不存在,一旦遇到工資與物價下滑的情境,所得就可能降低,而且無法刺激當期的需求。

 

  第二個問題和第一個問題有關:為何貨幣供給的增加無法刺激支出,並促使經濟體系回歸充分就業?凱因斯的答覆是,在經濟萎靡階段,流動性──緊急貨幣──的需求非常高,所以進一步的貨幣挹注將直接成為閒置現金餘額(這些現金餘額是對未來廣義購買力的某種請求權)的一部份,無法對當期的支出造成任何影響。這麼一來,經濟體系將被困在一個「流動性陷阱」(liquidity trap)裡。

 

 

  凱因斯學派未能將「降低工資可能無法降低失業率」的論述延伸到與利率有關的對應陳述,這一點著實令人訝異。過去幾年,經濟學家理所當然地認定,如果實質利率降到夠低的負水準,投資活動和消費支出自然就能提振,產出也會回歸正常水準。他們主張,各國央行未能有效提振經濟,應該歸咎於官方利率的0%下限。不過,在很多關鍵市場都付之闕如的這個現實世界裡,協同問題讓那個觀點顯得不是那麼有道理。

 

  如果工資降低無法重振就業狀況,那麼調降利率又怎能重建支出水準?在「其他條件」都相同的情況下,實質利率的降低,預期將能提振消費支出與投資支出,但問題是,「其他條件」都不會相同。舉個例子,針對所有形式的金融財富實施負實質利率(說穿了是一種財富稅),等同於沒收儲蓄者的所得,這個作為有可能改變世人對未來的有效財富稅率的預期心理。舉個例子,如果有人告訴你,你以貨幣形式在帳戶中持有的資產將被課徵5%的財富稅,你就有可能會決定今天先把錢花掉(這是事實),但也可能因為不知道政府明年還會再實施什麼政策而擔憂,並未雨綢繆地減少支出。家戶和企業部門很有可能為了應對無法預測且不可知的未來而謹慎保存手上的資源。最終的結果將取決於預期心理。

 

  「流動性陷阱」分析已成為近幾年經濟成長遲緩分析報告裡常用的理論基礎。而流動性陷阱分析是以傳統上僅分析「東西」的經濟學模型為基礎,而非以「意外總會發生」的極端不確定性經濟學模型為基礎。凱因斯學派和新古典學派探討整體經濟景氣波動的模型具備一個共同的錯誤,即是這兩種模型都只關乎「東西」的經濟學。我的意思是,它們都聚焦在總支出──即總合需求──而沒有嚴肅看待以下事實:家庭可購買的事物相當多元,以致經濟體系的支出計畫就出現了協同上的問題。如果家戶和企業部門的唯一選擇是買「東西」,那要協同各方的計畫就會容易許多,因為只需要調整一個價格(實質利率,即以明日物品而言的今日物品價格)就能將經濟體系所有部門想儲蓄的總金額和想投資的總金額調和一致。然而,市場經濟體系的目的是要為家戶與企業部門提供機會將金錢花費在五花八門的商品與勞務上,同時針對無法想像的事件或機會保留一些資金。極端不確定性(意外總會發生)的存在,代表能藉由價格波動來達到某種均衡的很多市場不可能存在,實際上也不存在。市場經濟體系無法協同各方的支出計畫,因為有太多市場是目前不存在的,於是市場經濟體系無法自我穩定,以致總支出偶發性地急遽上升或下降。傳統的總體經濟學是 「東西」的經濟學,而我們需要的是極端不確定性總體經濟學。

 

  即使利用貨幣政策把實質利率降到負值,也無法保證需求絕對會因此上升。在「東西」經濟學的世界裡,負實質利率或許能促使支出上升。但在一個隱含極端不確定性的世界裡,目前不得而知的未來商品與勞務市場,並不會提供任何價格訊號來鼓勵業者從事能滿足未來需求的投資活動,甚至當民眾預期的未來需求降低,投資活動也會下降。所以,我們有很充分的理由主張,將總體經濟問題歸咎於0%的利率下限有言過其實之嫌。

 

《金融煉金術的終結》原文書封。

 

  保羅.克魯曼(另一位諾貝爾獎得主)在他針對凱因斯學派模型所撰寫的一流解說文中,將凱因斯的仰慕者分成兩類:其中一群人認為凱因斯最重要的啟示是「不確定性的重要性」,而另一群人則相信凱因斯最重要議論是「總合需求有可能普遍不足」。克魯曼認為自己屬於後者。不過,這種二分法是錯誤的,因為這兩個議題顯然彼此相關且糾纏不清。凱因斯的關鍵獨到見解是,極端不確定性代表一個資本主義經濟體系需要貨幣與信用,所以這樣的經濟體系和拍賣經濟體系的那種一般均衡(general equilibrium)是完全不同的,在現實世界,協同個別支出計畫與維持充分就業的囚犯兩難永遠都存在。新古典學派經濟學家則認為凱因斯學派的說詞缺乏嚴謹的基礎,於是他們著手根據「以一份詳盡的未來結果清單來定義一個可表現出未來之不確定性的已知機率分布」的假設,發展出各種理論。換言之,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排除了極端不確定性。

 

  不可否認地,我們確實能根據某種機率框架來理解很多經濟行為的重要面向,尤其是當我們試著了解為何一九七○年代上升的通貨膨脹會和高失業率並存時,最後會發現預期心理在這當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理性」預期(rational expectations)是解答這個難題的最重要概念,所謂理性預期就是和根本現實一致的預期心理,這個概念最先是卡內基梅隆大學的約翰.穆斯(John Muth)提出,而芝加哥大學經濟學家暨諾貝爾獎得主羅伯.路卡斯(Robert Lucas)進一步將這個概念發揚光大。經濟學家所謂的理性預期就像是一般人所知道的「有時候,你有可能愚弄所有人,也有些人可能永遠被你愚弄,但你絕對不可能永遠愚弄所有人」。這個概念有助於解釋為何放任通貨膨脹上升不會促成失業率永久性下降。想像一下,某個經濟體系目前的失業率處於「自然」水準 ,整個勞動市場處於平衡狀態,通貨膨脹也固定不變。如果這個經濟體的政府為了將失業率壓低到自然水準以下而提高支出,那麼,新增的勞動力需求將會推高工資。

 

  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恢復企業的利潤,價格也必須上漲,如此一來,實質工資自然又會回落到原始水準。如果一般人預期政府將繼續試著壓低失業率,那麼,工資和物價將亦步亦趨地連環上升。到最後,失業率又會回歸先前的自然水準,所以,增溫的通貨膨脹並不能達到順帶使失業率永久降低的目的。那就是英國政府的命運:歷經一九六○年代至七○年代通貨膨脹與失業率同步上升的經驗後,英國終於了解到這兩者之間沒有永久的權衡折衷。

 

  當人民搞懂政府與中央銀行等主管機關的行為模式後,民間部門就會對這些主管機關的系統行為模式產生預期。

 

  儘管在分析政策干預的成效時,理性預期的概念非常重要,但它也非永遠有效。在一個隱含極端不確定性的世界裡,我們沒有任何方法可確認未來各種事件的發生機率,也沒有任何一組等式能描述一般人意圖如何應對(而非最適化)那種不確定性。經濟學家常說,「想打敗某個模型,就得靠另一個模型」。不過,這種說法輕忽了一個事實:儘管我們可用代表最適化行為的等式來描述一個隱含風險的世界,卻不能用這個方式來描述一個隱含極端不確定性的世界。

 

  在隱含極端不確定性的世界裡,貨幣、所得、儲蓄和利率之間的經濟關係根本不可預測。世上沒有任何獨特的「最適化」行為可確立中央銀行及其他經濟學家預測模型裡的等式。那倒不是因為人類或市場不理性,而是因為我們不了解理性企業與家庭會如何應對極端不確定性,所以我們也無法預測到經濟的激烈波動。結果顯示,很多經濟關係的統計估計都不穩定,而且會在危機時期失準。

 

(本文為《金融煉金術的終結:貨幣、銀行體系與全球經濟的未來》部分書摘)

 

 

《金融煉金術的終結》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金融煉金術的終結:貨幣、銀行體系與全球經濟的未來》 The End of Alchemy: Money, Banking and the Future of the Global Economy

作者: 莫文.金恩(Mervyn King)

出版:臉譜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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