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見習生》:修女也為愛瘋狂

《愛的見習生》回顧了梵二當年的風風雨雨,呈現出一個時代的結束與開端。

 

  我們還記得,《修女也瘋狂》中的冒牌修女是如何顛覆天主教的嚴肅面孔,把福音音樂的歡快氣氛帶入沉悶的修道院。電影中,「修女」之所以「瘋狂」的原因,看似是偶然的外力:一名酒吧歌手為了逃避意外的糾紛,決定躲到修道院避風頭,於是把教會搞得天翻地覆。然而,如果我們把這種「修女的瘋狂」放在更廣大的歷史來看,必須追溯到天主教本身的一次改革──六O年代的梵蒂岡第二次大公會議(簡稱梵二)。這場會議有如平地一聲雷,打破了天主教長久以來的閉關自守,開啟了修道院的現代化、世俗化進程;修道院的大門從此對外打開,就連《修女也瘋狂》中的酒吧歌手也被迎進門。至於本屆金馬影展的參展片《愛的見習生》,正是回顧了梵二當年的風風雨雨,呈現出一個時代的結束與開端。

 

 

  《愛的見習生》的故事並不複雜,交代了主角凱瑟琳如何受到感召而成為修女,最終卻因為世俗愛慾而放棄信仰。不過,在一名信徒的出走之外,本片意圖呈現的是梵二帶來的劇烈影響,其導致了大批修女的集體還俗。雖然這是一部宗教題材的電影,卻絕少以高處的上帝視角俯拍演員(仰望的鏡頭也相當節制),大多採取貼近人間的水平視角鏡頭。無疑,本片所要捕捉的並非神聖的宗教情懷,而是世俗的七情六慾。

 

  儘管修道院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場所,但其中的修女們還是反映了外界的社會動態,而我們可以從中窺見美國現代史的進程。片中,年長的院長提供了最為古早的歷史記憶:她當初是在戰爭期間躲到修道院,從此蟄居於這個安全的歸宿,以至於她的時代感始終停留在二十世紀初,顯得冥頑不靈。雖然,院長的入教動機其實無異於《修女也瘋狂》的主角,無非是為了逃避世俗的災禍。至於本片的主要角色──六O年代初期的年輕修女──則代表著一個嶄新的世代。她們應是出生於戰後嬰兒潮,大概與為數不少的手足一同成長。由於家中人丁充足,當時的天主教家庭通常會安排一名女兒進入修院。如果生於亂世的院長不得不遠離紅塵,這些見習修女的出家卻是來自「健全」家庭的安排。

 

無論是老一輩的院長還是新一代的見習生,其獻身都是受到環境的他力所影響。

 

  然而,無論是老一輩的院長還是新一代的見習生,其獻身都是受到環境的他力所影響。唯有女主角凱瑟琳顯得與眾不同。凱瑟琳出身於非教徒的家庭,卻不顧家中反對而選擇入教,只為了實現自己渴慕上帝的強烈愛情。我們看到,本片正是以凱瑟琳的內心獨白作為開場,一開始就彰顯了這名角色的自主性格。事實上,本片更是有意撇清凱瑟琳的背景負擔,尤其是她所處的單親家庭的特殊條件。於是,這裡出現了一番有趣的處理:在院長與凱瑟琳母親的一次對話中,前者的言談不免透露了「背景」的考量,暗示凱瑟琳的獻身是出於單親家庭的經濟壓力;對此,母親卻生氣地反駁道,她才不想失去唯一的女兒,而凱瑟琳的信教是自己的決定!這段對白採取了「欲蓋彌彰」的策略:為了證明凱瑟琳的入教與家庭背景無關,劇本故意安排院長提出這種看法,好讓凱瑟琳的母親加以反駁。這種安排無非是為了達到「去脈絡化」的效果(暫且挪用這個流行的文科詞彙),好讓角色依傍著獨立人格走向前台,藉以擺脫身後的舞台布景。

 

  然而,這種個人主義或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畢竟不是無中生有,依然存在著歷史條件。我認為,凱瑟琳的自主意識與豐沛愛情,毋寧預示了日後興起的女權運動、甚至反戰運動(應和著「Make love, No war」的口號)。同一時期,日本的反安保運動與法國的六八學運也一觸即發,無不以個體的姿態對權力中心發起了攻擊。儘管這時的天主教梵二會議往往被忽略,但這場劃時代的宗教改革同樣呼應了同時代的反權威浪潮。如此,凱瑟琳之所以迥異於周遭的修女,正是因為她比同儕都要早一步踏入叛逆的六O年代。

 

既然凱瑟琳沒有進入風起雲湧的大學校園,甚至成長於封閉的教會學校中,那麼她又是如何響應那個時期的社會胎動?

 

 

  不過,我們會懷疑:既然凱瑟琳沒有進入風起雲湧的大學校園,甚至成長於封閉的教會學校中,那麼她又是如何響應那個時期的社會胎動?這麼一來,與其說凱瑟琳是時代孕育的孩子,不如說是一名早產兒。尤有甚者,出家的凱瑟琳更是急著與雙親切斷聯繫,竟以極其保守的姿態呼應了打倒父母輩的六O年代。可以想見,離開修道院的凱瑟琳或許將走上街頭,參與各式各樣的權利運動;然而,這種看法只能是後見之明,而非凱瑟琳的棄教原因。我們只能說,本片傾向於將凱瑟琳的行動歸因於她的自主性,而環境的影響比較是次要的。

 

本片的場景幾乎僅限於一間修道院,彷彿那裏是一個封閉自足的世界。

 

  如果前文花了太多篇幅討論時代背景,那恰是因為本片較少觸及於此。的確,本片的場景幾乎僅限於一間修道院,彷彿那裏是一個封閉自足的世界。如此,為了顛覆修道院的保守勢力,本片主要不是借助修會外部的社會力量,而是仰賴角色內在的情感能量。(當然,我們必須認識到,這種看似獨立、自主的心理活動同樣是社會產物。)片中,修女們之所以出走或被趕走,無不是出自踰越規矩的愛情或性慾。

 

  不過,天主教的一項傳統倒也認可、促成了這種情感的噴發──此即片中屢屢出現的「告解」。傅柯已經在那本經典的著作中指出,天主教的「告解」如何形塑個人的心理活動乃至性欲,對於西方世界的「性機制史」(History of Sexuality)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傅柯特別提醒我們,「告解」的可怕之處不在於壓抑告解者的欲望,卻是正好相反。隨著告解者習於在神父與上帝面前開誠布公,「性」逐漸成為一套公開的論述與技術,使得權力能夠滲透到個體的欲望之中。當我們以為自己正在「跟著感覺走」時,卻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遭到支配,只是走向預先規劃好的道路。

 

  我們也想起,傅柯本人即是六O年代的繼承人。不過當時的烏托邦已經幻滅,而社會體制卻日益嚴密,留待傅柯進行無望的批判。倘若外界的醫院與廣告公司發展出更強力的「告解」技術,那麼離開修院的信徒又該前往何方?

 

  無論如何,本片回到了一個令人懷念的時空背景──當時的人們依然期待著情感與慾望能量的全面釋放。對於今天的我們而言,大學校園與茫茫公路歷早就經過太多舊地重遊,至今已經耗盡了記憶資源;相形之下,誓守童貞的修道院毋寧是一塊人跡罕至的處女地,足以再度召喚那個充滿生機的時代。在凱瑟琳以見習生的身分踏出修道院之後,她將會開始學習「愛與和平」的教義。

 

 

 

 

電影資訊

愛的見習生》(Novitiate)- Margaret Betts,2017

2017金馬國際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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