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讓白人男性數學精英考場失利:《韋瓦第效應》

 

如果你是個非裔美國男性,行走在街道上時,可以感覺到路人擔心你對他們不利。但如果你一邊走路,一邊用口哨吹韋瓦第《四季》的話,路人舉止中的恐懼消失了,他們不再相信你是刻板印象中暴力成性的那種人。

 

美國社會心理學家克勞德‧史提爾在《韋瓦第效應》中,闡述身分標籤如何對人產生作用。

 

文|克勞德‧史提爾(Claude M. Steele)

譯|顏湘如

 

  泰德.麥道格是某所一流大學的白人學生,當他第一天走進非裔美國人政治學課堂,不自覺數起了人頭。班上有四十五名學生,除了他自己,只有另一個白人,還有幾個亞洲學生零星點綴,其他全部是黑人。泰德對非裔美國人的經驗了解不多,修這堂課是為了增長知識。可是當他坐下來,卻覺得有個問題像漫畫的對話框一樣掛在自己頭上:這個白人在非裔美國人政治學的課堂上做什麼?

 

  課程從歷史開始說起,重點放在南北戰爭後,南方白人在維護政治優勢時,暴力扮演著什麼樣的角色。教授透過投影片播放鞭打的照片,並促使學生設身處地想想這場悲劇涉及的人。課堂上的討論很激烈。泰德發現黑人學生開始說「我們」。他知道自己沒有包括在內。接著「白人」的字眼出現了。「白人試圖躲避這段歷史。」「白人不想為這些罪行負責。」他覺得很不自在。數星期後,我們為了這個研究約在校園書局咖啡館進行訪談,他告訴我在這所大學,他經常要費心地證明自己的學業能力。可是在這個班上,他知道必須以另一種方式來證明,他必須當一個好人,當一個主張相同的盟友,當一個沒有種族歧視的白人。

 

  他覺得自己在班上有多重任務。他會去上課並參與討論,但同時又擔心自己的發言,甚至於想法,可能會印證高懸在頭上的疑慮。因此他發表的意見總是維持在「冰山一角」的程度,盡可能不去冒犯人。例如,他會在班上說出自己真的很喜歡民權運動領袖貝亞德.魯斯汀(Bayard Rustin),但不會說自己其實不太清楚魯斯汀在民權運動中的角色。他極少發言,有問題也不敢提問。他發現班上另一名白人學生也是如此。多數時候,他們倆都不說話。第一天快下課的時候,教授在座位間走動,詢問學生的姓名和主修科目,他竟幾乎發不出聲音。他把自己的名字說得像「害德」,整個人有氣無力地頹坐在位子上。

 

  我們面談時,那個學季已經過了一半,情況卻沒有好多少。我問他這種緊張情緒有沒有干擾他的學習,他說應該有。他提到在宿舍閱讀聖克萊爾.德瑞克和霍瑞斯.凱頓的經典著作《黑色都會》(Black Metropolis),其中有一段分析了二十世紀中期,黑人人口的成長如何影響芝加哥市的政治。泰德說他沒有把握是否正確了解這段內容,也許他持有偏見,也許他的想法在不知不覺中受到成見、刻板印象或單純的無知所汙染。即使獨自在宿舍裡,他也沒有安全感,想法仍受到封鎖。

 

  但他認為這堂課對黑人學生是有益的,他說:「能讓他們有機會展現自己的聰明。」在他學校的大多數課堂上,黑人都是少數,而且往往是極少數。他們上那些課的感覺可能就跟他上這堂課一樣。這是他留在這個班上的一部分原因。角色對換很公平,但更重要的是對他有所啟發,讓他能看出環境如何影響他的「聰明」。他感受到的壓力將他的想法局限在安全、無害、膚淺的「冰山一角」,溫習教材時幾乎無時無刻不意識到自我。但他看得出因為經驗和人數而在班上占優勢的黑人學生,並未意識到自我,上課時認真投入,往往能有令人刮目相看的發言。

 

在環境中遭到扼殺的聰明

 

  我們的面談持續了好一會兒。他從未想到一堂課能有這麼大的影響。我向他解釋我和學生正在研究的觀點,解釋黑人與白人這種社會身分的意義如何由情境隨因狀況中產生。我說很可能正是因為如此,他在這個班上才會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的「白人身分」,因為他成了少數。而且,課程的主題時時凸顯種族歧視或對種族無感等等白人的負面刻板印象。他的壓力便是由此而來,我如此解釋道。

 

  我將這個壓力解釋成他課堂身分的隨因狀況,是他要背負的十字架。他傾聽著。我精神為之一振,越發擺出老師的架子,告訴他說他很可能學到了寶貴的一課,由此了解其他群體的經驗,將能如願拓廣自己的視野,讓自己更有世界觀。他傾聽著,說這樣很好。但面談結束後,他說這堂課讓他印象最深的是上課的感覺,沒想到他自己與班上同學的「聰明」竟受到如此大的影響。

 

  泰德上這堂課的經驗,包括缺乏參與感、自我意識強烈、理解教材的態度猶豫、表現失常,反映出一種威脅感,十分類似考高難度數學測驗的女性和考任何艱難學科測驗的黑人所體驗到的威脅,只是威脅的形式不同。涉及的群體身分不同,泰德是白人男性,不是女性或黑人。他受此威脅感影響的行為問題不同,泰德擔心自己在班上缺乏參與感和自我意識強烈,更甚於擔心成績表現。還有他擔心會印證的刻板印象也不同,他擔心的不是自己不聰明,而是被認為對種族無感。他知道在其他課堂上,當他不是少數族群時,就沒有這個壓力──這個班上的黑人恰好相反,這堂課是他們難得能享有人數優勢和安全感的地方。無論如何,他在這個班上都體驗到一種影響他甚巨的刻板印象威脅。


  泰德的故事明白指出一個重點:經實驗證明會影響女性和黑人智能表現的那種身分威脅,可能是一種普遍現象,會以某種形式、在某種情境下影響任何人。世界上沒有哪個群體毫無負面的刻板印象,老年人、年輕人、北方人、南方人、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電腦高手、加州人等等都是。當擁有這些身分的人在做某件事,或處於某種情況下,而這件事或這個情況又關係到自己群體的負面刻板印象,他們就可能感受到刻板印象威脅。他們可能會感受到一種壓力,覺得不能印證刻板印象,以免別人用這種印象來評斷或對待他們。像這樣的身分威脅(身分隨因狀況)是每個人生活的一部分。

 

  不過在我們研究初期,沒有證據顯示身分威脅是每個人生活的一部分。我們證明了這個威脅對女性數學高材生和非裔美國高材生有影響,這已算是略顯普遍化,因為發生在兩個群體,而不只是一個。但持懷疑態度的人可能會說,女性和黑人這兩個群體也許內化了關於自己群體能力的負面刻板印象,也許這個內化作用讓他們容易感受到刻板印象威脅,因此才會得到我們實驗所得的效應。別忘了奧爾波特的話:「一個人的名聲,不管是真是假,只要一而再、再而三灌輸到此人腦中,就一定會對他的性格起作用。」有沒有人在成長過程中未受到這種「灌輸」,也未發展出奧爾波特認為會隨之而來的自我懷疑,卻仍呈現出這些刻板印象威脅效應?

 

  一如科學界常聽到的,這是一個「實證問題」,也就是可以經由研究回答的問題,因此它必須經由研究來回答,不能加以揣測。我們後來發現,回答這個問題需要兩個步驟。第一,要先確定受刻板印象威脅效應影響,是否真的需要對該刻板印象易感。第二,要檢視是否真能在其他群體發現刻板印象威脅效應,亦即對不同的刻板印象起反應,並涉及不同行為。

 

  我們先從第一個問題著手,我們得做一件看似不可能的事,就是將刻板印象威脅加諸於某個群體,但卻是在他們不具負面刻板印象的表現領域,那麼他們就不可能因為內化作用而對刻板印象易感。如果到時候他們表現不佳,就可以知道要體驗這種威脅,不一定要事先對刻板印象易感,只須當下情境中出現刻板印象威脅即可。如果他們沒有表現不佳,則可以知道要體驗這種威脅,確實需要有這種易感性。但是該怎麼做呢?要怎麼讓一個群體在他們不具負面刻板印象的領域裡感受到刻板印象威脅呢?

 

《韋瓦第效應》中文版書封。

 

讓白人男性數學菁英考場失利

 

  我們集思廣益,終於想出一個策略。要讓成績優異、高度自信的數學系白人男學生,體驗到另一個群體,也就是亞裔美國人,在數學方面的正面刻板印象所帶來的刻板印象威脅。進行一項高難度數學測驗前,我們會告訴他們這個實驗是為了研究亞洲人的數學能力,而他們即將做的測驗「亞洲人的成績應該會比白人好」。如此一來他們所處的情境便相當於我們之前實驗中,面對刻板印象威脅的女性和黑人的情境。他們有可能印證自己群體的數學能力較差,只不過這次不是直接印證,而是經由另一個群體的刻板印象優勢來印證。那麼即使是正常的考試挫敗,也可能意味著白人的數學能力不如亞洲人。對於在乎數學成績的白人學生而言,這樣的認知,以及別人可能以此來評斷或對待他們,已經足以擾亂心思,有損他們的考試表現。

 

  但是白人男性並沒有被「灌輸」關於自己群體數學能力較差的刻板印象,因此應該沒有內化的自我懷疑,認為自己會經歷這種事──而這種懷疑可能是我們在女性和黑人身上觀察到的刻板印象威脅效應的一項必要元素。所以如果白人學生在亞洲人的刻板印象影響下表現不佳,就可以知道這是受到刻板印象威脅的情境影響,而不是因為長期社會化過程所造成的自我懷疑。

 

  這是我們的推論。但是我們知道可能有人會說,數學系白人男學生雖然沒有被直接「灌輸」自己群體數學能力較差的觀念,卻仍可能知道亞洲人數學能力的刻板印象,也可能已經略微感覺到自己數學能力不如亞洲人。經過幾層考慮後,我們認為無須對此顧慮太多。知道另一個群體在某方面的正面刻板印象,並不代表不屬於那個群體就比較差。而且,除非曾經接觸過為數不少的亞裔數學優等生,否則你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會強烈相信這個刻板印象。

 

  無論如何,為了保險起見,這次的研究我們仍只挑選數學能力極強的白人男學生:SAT數學平均成績七百一十二分(總分八百分)、數學能力的平均自我評定為「非常強」的史丹佛學生。看起來這群學生應該不會因為刻板印象而懷疑自己的數學能力。因此,假如他們受到亞洲人正面刻板印象的影響而表現不佳,我們便能相當確信地說,原因在於這種間接的刻板印象威脅所帶來的情境壓力。

 

  而實際情形正是如此。結果十分驚人。我們讓白人男學生做十八道數學難題,並告訴其中一組人這種測驗「亞洲人的表現往往比白人好」,對另一組人則沒有多說什麼,結果平均下來,前者比後者整整少答對三題。

 

  這句話所製造的刻板印象威脅讓數學系白人男性超級優等生的數學表現失常。看來並不需要特別的自我懷疑和易感。

 

  約莫同一時間,另一支研究團隊在美國另一端的哈佛大學,更進一步證實了刻板印象威脅的情境本質,而且證據力驚人。施華維、陶德.皮汀斯基和娜麗妮.安巴迪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如果某一群人在既定的表現領域中有兩個社會身分,尤其當其中一個身分在該領域具有正面刻板印象,而另一個身分具有負面刻板印象,那麼刻板印象威脅會起什麼樣的作用呢?他們想到的例子是亞洲女性在數學領域的表現。這個群體的成員有兩個與數學相關的身分:性別身分在數學領域有負面的刻板印象,而族群身分在數學領域則有正面的刻板印象。

 

那女生呢?如何用既有標籤打擊她們?

 

  如果刻板印象威脅主要是一種情境壓力,那麼只要對亞洲女性做不同提示,讓她們在情境中意識到自己的不同身分,包括族群身分或性別身分,便可能以此改變她們的數學表現。

 

  施華維和同事找來波士頓地區的亞洲女大學生參與研究,過程只包含兩個部分,首先填寫一份簡單的背景問卷,然後進行二十分鐘的高難度數學測驗,共有十二道題目,出自加拿大數學競試考題,這是加拿大非常著名的高中生競試。至於問卷的問題則是在測驗前,用來向女學生提示她們與數學相關的其中一個身分。研究者的發現清楚明白。如果背景問卷提示的是性別身分,問題包括宿舍是否男女混合、為什麼比較喜歡男女混宿等等,女學生答題的正確率是百分之四十三;如果問卷沒有提示性別身分,問一些關於電話服務的問題,答題正確率是百分之四十九。兩相比較之下,再次顯示刻板印象威脅對於受性別提示的女性的表現有不利影響。

 

  但重要的是,當背景問卷提示的是族群身分,問題包括在家裡說哪種語言、家族移民美國已經是第幾代等等,這種表現欠佳的現象完全消失,答題正確率達到百分之五十四。只不過是在考十二道數學題目前做不同的身分提示,就讓她們的平均成績相差了兩分,如果是題目多得多的正規考試,這樣的影響力將會重創整體成績表現。

 

  這個結果並不表示數學技能或對數學的內化脆弱性,即這些女性的內在特質,對她們的表現毫無影響。這些內在特質也很可能影響受試者的總體表現水準。只是她們清楚展現了一點,考試情境中哪一個身分比較突出,是不是讓她們感受到刻板印象威脅的那個,這點對她們的數學成績表現影響更大。這說明了一個重點,無論一個群體有什麼樣的技能或弱點,要想實質影響智能表現,只需要情境中出現不同的刻板印象威脅,也就是社會身分隨因狀況,便綽綽有餘。

 

你不只是黑人、女人、亞洲人

 

  這個研究結果為刻板印象威脅效應提供了一個補救的可能性,也就是向考生提示與相關刻板印象相反的身分。幾年前,我和當時還是研究生的克絲汀.史道梅爾無意間發現了相關的證據。就在數學系女學生進行高難度數學考試前,我們提醒了她們是史丹佛的學生,結果大大降低刻板印象威脅對她們的表現的影響。後來我們得知麥肯泰、鮑森和查爾斯.羅德在無意間有了相同發現。他們在測驗前向受試者提示正面的女性典範,大大降低了刻板印象威脅對女性數學表現的戕害。

 

  科學和人生一樣,幾乎沒有什麼是確定的。但根據一一出現的結果,我們對這個簡單的結論很有信心:刻板印象威脅並不局限於特定群體,如果要具備某種易感性才能體驗到這種威脅,也只須熟悉相關的刻板印象,當然還要有想在該領域表現傑出的動力。誠如我稍早所說,我們知道在背負刻板印象的群體中,能力最強的學生受刻板印象威脅影響最大,因而讓我們有理由懷疑,自我懷疑恐怕不是一個人容易感受到刻板印象威脅的必要因素。情況越來越明白了。刻板印象威脅似乎是一種情境壓力,不需要內在易感性就能干擾智能表現。

 

  為了證明事實如此,我們需要有刻板印象威脅效應廣泛存在的證據。假如這些效應不是源自內在的易感性,那麼應該能在各種群體中觀察到與各種刻板印象有關的威脅效應。這便是我們實驗室和其他社會心理學者接下來的任務。

 

 

(本文為《韋瓦第效應》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韋瓦第效應:你的人生是不是被貼了標籤?別讓刻板印象框住,普林斯頓大學必讀心理學講義》 Whistling Vivaldi: How Stereotypes Affect Us and What We Can Do

作者: 克勞德‧史提爾

出版:臉譜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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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片credit:MADELINE R. LEAR/The Harvard Crims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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