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

 

從純情少女到偽善大人,從八〇年代到二〇一七,時間顯影出棠家老中青三代三人,也是一個人。

 

  《血觀音》是一齣由臺灣社會集體書寫的變形記。導演表明「棠真、棠寧、棠夫人三個人其實是一個進化的過程」,確實如此,從純情少女到偽善大人,從八〇年代到二〇一七,時間顯影出棠家老中青三代三人,也是一個人。

 

  1980年代的臺灣,政商勾結、族群矛盾,棠府一家三口在權貴之間穿針引線。棠夫人表面上經營古董買賣,實際上為政商名流作「白手套」,古董商的設定巧妙暗示了她視親情如籌碼。以愛之名剝削親情的棠夫人代表著一種「無愛的未來」;「我是為你好。」對棠寧來說,這句話詛咒般地確保了母愛的虛幻存在。愛的詛咒令她掙扎,只能藉由西洋畫、性愛、毒品、藥來抗爭。這兩種「母親」預示了棠真未來的可能;寂寞異常的棠真對愛的渴望、嫉妒與腹黑由十四歲的文淇演來世故深沉,令人發毛。這樣的少女也夢過一回,可惜從棠真到棠夫人的變形以青春殘酷幻滅告終,完成了人性變態的一種動向。

 

純情青春夢碎,出得了海,上不了岸。去到的未來是無愛的未來。

 

  另一個是空間的動向,在電影中出現過兩次,一次是棠真,一次是棠寧,象徵追求自由。電影末段,棠真送馬可離去,鼓起勇氣跳上火車「要活得像個人樣」,以為就此重生,結果被看似老實的馬可強暴。我想起棠府宴會上秀蘭瑪雅那一曲《純情青春夢》:「送你到火車頭/越頭就作你走/親像斷線風吹/雙人放手就來自由飛/自由飛」,極為諷刺。純情青春夢碎,自由無望,斷腿象徵追求自由的不良於行,列車終究到不了台東,去到的未來是無愛的未來;另一場逃往緬甸的重頭戲,棠寧強行把棠真和自己銬在一起,棠真向她吐了一口水說:「我是為你好。」這句咒語第三次出現,由棠真說出,說到底還是一種愛的偽善。棠真驚醒,送給女兒最後的話語後離去,最後「出得了海,上不了岸」,葬身火海。

 

  我非常喜歡這場戲的設計,棠真站在海岸這一端,回頭看見漁船爆炸,在慘白陰冷的畫面中兀自鮮紅的火光彷彿棠寧終於盛開的生命之花,開到荼靡,一瞬間我聯想到畫家柳依蘭為電影創作的《遙遠的彼岸是彼岸花》那一朵彼岸花。傳說這種花盛開在地獄,當亡者擺渡過冥河時,愛與恨無法引渡,都留在了彼岸化成一朵朵血色的彼岸花。「帶我去那裡」,棠寧在激情之處這樣呢喃。儘管逃脫失敗,但從某個層面來說,我想她還是抵達了「那裡」,一個自由的地方。

 

  除了時空的動向,導演有別於舊作的大膽嘗試值得讚賞。《血觀音》絕不是一部只談愛恨的電影,它帶有社會性的扣問,把中央/地方、外省/本土/原住民的衝突串在一起。有些觀眾質疑八點檔演員及部分狗血情節,但細想哪些不是真實人生呢?例如馬可的名字、騎馬情節的設計、與林家的關係隱喻著權貴對原住民的剝削和駕馭的野心。臺灣也許沒有馬可,可是湯英伸卻真實存在,所以我認為《血觀音》也是楊雅喆給臺灣社會的一封血書。

 

臺灣也許沒有馬可,可是湯英伸卻真實存在。

 

  撇開這些細節,我想談談電影刻意營造稗官野史、鄉野奇談、戲說臺灣般的後設手法。楊秀卿老師穿插出現,除了像說書人般交代劇情、製造懸疑氣氛外,更重要的是,她讓電影得以遊走在虛幻與真實的界線。電影兩次以蘋果為媒介,利用剪接讓該角色與片中人物互動。一次是林翩翩病危,棠真坐在病床邊上,腳邊滾來一顆蘋果;另一次是棠真拒絕消極治療垂垂老矣的棠夫人,報以她無愛的未來,這時地上滾來一顆紅蘋果,慾望與罪的象徵再明顯不過。最後,楊老師坐在煙霧繚繞如同地獄的場景,面前蘋果成堆,如同彼岸花一樣,紅的淒涼。

 

  《血觀音》是一部戾氣很重的電影,帶給觀者直接而深刻的衝擊。導演在第54屆金馬獎最佳影片的得獎感言中說:「這是一個不正向的電影,但在這個需要正能量的時代,揭發某些黑暗是讓社會進步的動力」為電影下了最好的註腳。儘管愛是如此自私、社會如何偽善、人性何等醜惡,但借畫家柳依蘭所說:「剖開苦痛與憎恨後,都是對生命不變的善與愛」。

 

 

 

 

 

電影資訊

血觀音》(The Bold, the Corrupt, and the Beautiful)-楊雅喆,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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