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好一個故事沒有公式:華爾街日報主筆談《報導的技藝》

 

「答案在於太多的記者沒把自己當成講故事的人,而把自己當成其他人了。」

 

文|威廉‧布隆代爾(William E. Blundell)

譯|洪慧芳

 

  有些人認為這種巧思是渾然天成、無法教導的。我不認同那種看法,我指導記者寫作時,看過後天學習的實證。所以,這也帶出一個令人費解的問題:既然這是可以教導的技巧,為什麼在這個生產故事的行業裡,編輯長年呼籲記者把稿子寫好,投入許多時間培訓記者,而且出色的作品可以立即獲得肯定和讚許,但真正會講故事的人依然如鳳毛麟角?

 

  我想,答案在於太多的記者沒把自己當成講故事的人,而把自己當成其他人了。

 

  律師型、學者型、客觀主義型

 

  有些記者覺得自己是律師,他們認為記者的任務是要說服讀者相信他們的是非判斷,所以他們的報導中充滿了說教或強硬的語調。他們對自己的觀點深信不疑,報導中缺乏人性。他們可能以高人一等的姿態對讀者說話,或是講個沒完,但很少像講故事的人那樣與讀者交談。為了提出主張,他們不斷在文章中堆砌數據和研究結果,引用許多專家和權威的論點。對這種律師型的記者來說,相較於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那些有真實經歷的「小人物」無足輕重,沒什麼說服力。

 

  由於報導中缺乏變化,這種律師型的記者特別喜歡反覆強調、兜圈子,在故事的不同段落裡,重複傳達一樣的資訊。編輯台若是要求他提供更多的素材,或是把他的法律摘要統統刪除的話,他就覺得很受傷,憤恨不平。在他的眼裡,明明他的稿子寫得那麼清楚,那麼有說服力。

 

  另一種記者是學者型,他們不知怎的,堅持要全盤瞭解一切資訊後才肯動筆。他們對範疇毫無概念,不停地到處採訪,直到辦公桌堆滿了筆記,成了故事的俘虜。我曾聽說,有個記者每天下班扛著一堆資料返家,步履蹣跚。

 

  這種學者型記者終於開始動筆寫稿時,資料往往多到難以處理,而且他通常會花很多時間,寫出太過冗長的故事。他的文章通常索然無味,他常注意那些只有圈內人在乎的小事。他的長篇大論往往乏善可陳,因為重點被大量無關緊要的瑣碎資訊淹沒了。編輯這種文章就像是提煉一噸的礦石,編輯一勺一勺地提煉,但煉不出黃金,只得到鉛塊。運氣好時,才偶爾寫出幾篇像樣的故事。

 

  第三類是客觀主義者,這種記者的問題不是那麼明顯。他可以準時交出不少報導,內容看起來完善,結構合理。他不會想辦法逼讀者接受他們的觀點,也不會為了寫出權威報導,而花太多的心思去鑽研主題,但他們的作品很少讓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那是因為他只把自己當成事實的傳聲筒,只用平鋪直敘的寫法,因為他覺得生動的表達會讓讀者感覺到他出現在報導中,那感覺像在發表社論。他也避免以單純的事實做出肯定的結論,只給出含糊不清、若有似無的結論。更多時候,他是讓消息人士來幫他說出明顯的結論。他擔心自己下結論的話,讀者可能會覺得那是放肆的干擾。他沒有凸顯出故事的戲劇張力,因為那樣做令他不安,他怕被指責那是在炒作或聳人聽聞。

 

  追求客觀不是要你放棄自己的風格

 

  根本是一派胡言!記者身為說故事的人,也是身處在戲劇業裡。我們不可能做到完全客觀,至少就我對「客觀」這個詞的認知來說是如此。光是寫稿時你決定要用哪些素材、要強調及忽略什麼,那其實已經放棄了絕對的客觀。我們唯一能做到的是公平,以事實為基礎,撇開個人成見。公平報導是絕對必要的,那是從事新聞工作的戒律。

 

  然而,公平報導不是要讓記者躲在讀者找不到的地方。這種躲起來的記者寫出來的故事索然無味,因為他的故事中失去最重要的元素──他自己。一篇特寫故事中,如果記者從頭到尾都沒出現,在詮釋和結論中也沒提出主張,沒做到實話實說,只找來一個哈佛專家陳述論點,那篇報導一定會顯得虛軟無力。讀者預期在報導中看到記者的身影,卻看不到時,他們會感到失望。

 

  我這樣說,絕對不是在捍衛所謂的「個人新聞學」(personal journalism),我覺得個人新聞學只是一種傲慢。個人記者(personal journalist)公開沉溺於自我感覺中,擅自過濾事實真相,以類似哈哈鏡的效果,呈現出現實的扭曲面貌。相反的,誠實的說故事者是真情流露的,事實和事件決定他報導的態度,而不是讓他的態度反過來支配事實和事件。

 

  即使受到這些限制,他依然有很大的自由空間,他也會充分利用這種自由。他會明確做出結論,忽視偽善的言辭和自吹自擂的話語。他會做簡潔扼要的摘要,而不是提供一大堆類似的資訊。他不時在報導中加入自己的觀察,因為他是讀者的代理人,是讀者的現場特派員。他掌控故事的說法,不讓他人代勞。

 

  記者做到這一切時,讀者會逐漸意識到,故事裡有一個親近又熱情的嚮導為他追蹤消息,那個嚮導是有血有肉的人,透過報導文字跟他交談,而不是從遠處對他說教的冷酷無情者,而且那個記者還會有反應。

 

  由此可見,出色的說故事者必須有膽量。如果說有些記者不會說故事是因為誤會了自己的角色,那麼有些記者不會說故事,則是因為恐懼。

 

  即使你的故事「還不如廁所中的衛生紙」

 

  我們不想公開談論這種恐懼,因為在這個硬漢裝酷比較吃香的行業裡,公開談及恐懼容易凸顯出自己的脆弱。但不少同事曾私下告訴我,這種恐懼對他們的影響,我也從他們的作品中看到了一些蛛絲馬跡。很多記者窩在小酒吧裡,對著一杯啤酒發愁,但他們其實很會說故事。我就認識這樣一個人,他很機靈詼諧、聰明敏銳,是天生的劇作家。但後來我讀到他的初稿時,簡直不敢相信那是他的作品,那篇報導呆板拘謹,看不出有人執筆的人味。讀者從文中感覺不到記者的性情和指引,只覺得記者似乎不敢下筆,縮手縮腳的。

 

  這種記者在撰寫新聞稿件時很有自信,可以輕易在截稿期限內交出高難度的新聞報導。但是面對重要的特寫報導,需要考慮到錯綜複雜的情節,不能只看單一事件時,他就卡住了。這種特寫稿件不需要他馬上完成,有很大的自主及判斷空間。

 

  記者負責寫重要的專題報導時,會有一群人圍在他的桌邊。一會兒主編來了,又一會兒版面編輯也來了,或許連總編也會過來。如果這個記者又是新手的話,整個《華爾街日報》的聲譽似乎都落在他肩上,彷如扛著千斤萬擔。這可不是什麼簡單的新聞報導,不是今天見報、明天就拿來墊便當的東西,而是像摩西的石板一樣重要。萬一他的報導無法讓各方的重要人物感到滿意,大家會覺得他不是稱職的記者。

 

  他很清楚新聞特寫確實有可能搞砸,不像突發新聞的處理那麼簡單。一位對新聞特寫感到畏懼的記者告訴我:「你為明天的報紙報導數十億美元的交易時,不管你寫得怎樣,至少你知道明天一定會上報。」

 

  在滿心焦慮及自我期許的壓力下,記者可能很難掌控故事的寫法。他忙著取悅他人,亟欲瞭解編輯台和主編喜歡什麼及不喜歡什麼,把那些人的癖好和成見視為令箭,想辦法套用所謂的《華爾街日報》公式,這樣做至少有個保險的依據。到最後,他幾乎感受不到工作的樂趣,因為那篇報導裡幾乎沒放入自己。

 

  我希望我能告訴你,這種恐懼心理總會隨著時光流轉而消散,但我的親身經歷並非如此。我寫的報導向來頗受好評,編輯台很少更動我的文字,所以我沒什麼理由害怕。但現在每次遇到重大的專題報導時,我依然有強烈的不安感,就像一九六一年剛入行時那樣。暗地裡有個聲音悄悄地告訴我,也許這次我沒那麼幸運了;也許這次編輯台會對我的文章嗤之以鼻,大改特改;也許這次我會大出洋相,令讀者大失所望。

 

  所以,我們必須一次又一次地擊退對新聞特寫的恐懼。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麼辦到的,以我自己為例,一開始我總是提醒自己,即使是我最好的作品,一刊出後,也會遭到成千上萬人無情的批評。這樣想可以讓我更加謙卑,也給我不同的觀點。我不是在追尋聖杯,也不是在刻十誡。

 

  接著,我的好勝心就冒出來了。別人可能覺得我的故事還不如洗手間的衛生紙,但是那依然是我的故事。任何編輯都不像我那麼貼近故事,沒有人對那個故事的瞭解比我還多,所以再多的編輯來關切我的專題報導,我都不會讓他們干預我形塑及講述故事的方式。那些像幽靈般圍在我旁邊的人,以及他們的癖好和成見,就此退散吧!

 

  說好一個故事沒有公式

 

  記者只要瞭解報社和編輯的運作方式,知道一味迎合他們有多愚蠢時,內心更容易施展上面的驅逐令。首先,這世上根本沒有所謂的《華爾街日報》公式,至少沒有像某些記者捏造的死板規定。記者太在乎編輯口中的術語,例如「核心段落」(nut graf)、「第二段落」(hoo-hah graf)、「重錘段落」(hammer graf)等等,編輯使用這些術語時,彷彿把故事的元素當成五金行裡的零件。

 

  記者被這些謬論制約後,以為他的工作就是按照一張根本不存在的萬用藍圖,把那些零件拼組在一起就好了。於是,內容成了形式的奴隸。記者寫出來的每篇文章,感覺都好像從絞肉機裡擠出來的香腸。

 

  但是話又說回來,難道真的沒有公式可套嗎?真的沒有《華爾街日報》模式嗎?我們確實想要馬上抓住讀者的目光,我們確實想讓讀者一開始就清楚知道我們報導什麼,我們確實努力以細節貫穿全文來佐證我們的主張。如果這些原則合起來算是公式的話,我想這種公式確實是存在的。但這種公式給予記者很大的寫作自由,也是數百年來擅長講故事的報導者所套用的公式。

 

  編輯看到好故事時,個人的癖好和偏見也會消失,因為好故事才是大家真正想要的。我從來沒看到編輯因為記者的故事違背他的一些小原則,而亂改或扼殺出色的作品。最終大家判斷的標準,是看那篇故事是否精彩,編輯不會因為記者勇於實驗、打破常規而抱持提防的心態,他們反而希望有更多的同仁也那樣做。編輯也是讀者,他們也希望從字裡行間感受到記者的存在。

 

  我聽過一個故事,是有關一位臨終臥床的老師。學生們知道他是虔誠的信徒,不怕死亡。他們圍在他的床邊,問他最後一個問題:「老師,您見到上帝時,您覺得祂會對您說什麼呢?」

 

  老師沉吟半晌後回答:「首先,我知道祂不會對我說什麼。他不會說:『為什麼你在人間,沒有努力做得更像我一些?』他會說:『為什麼你沒有更像你自己一些?』」很多編輯在面對拘謹呆板的稿件時,也可以向記者提出同樣的問題。

 

 

(本文為《報導的技藝:《華爾街日報》首席主筆教你寫出兼具縱深與情感,引發高關注度的優質報導》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報導的技藝:《華爾街日報》首席主筆教你寫出兼具縱深與情感,引發高關注度的優質報導》 The Art and Craft of Feature Writing: Based on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Guide

作者:威廉‧布隆代爾(William E. Blundell)

出版:臉譜

日期: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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