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的血汗,讀者的眼淚?──《工廠人》

 

《工廠人》自70年代出版後,多次絕版又再版。

 

  我們也許記得林立青的《做工的人》曾經引起的熱烈論戰。去年,作家林立青寫下了自己在工地的見聞,成功引起廣大讀者的迴響與感動,也招來不少評論者的批評。當時,關於書寫與閱讀的倫理質疑不斷被提出:作者是否嚴格遵守了非虛構寫作的紀實原則?憑什麼工人的血汗要被轉換成讀者的眼淚?工人文學究竟是改善工人的勞動條件,還是再度拋售工人的苦難?對此,眾多評論與其說是提供了解答,不如說是引發了更多難題。

 

  既然這些問題一時難以解答,我們不妨回過頭參考過往的工人文學的出路。早在四十年前,作家楊青矗就開始記錄工人的生命經驗,率先於1975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工廠人》。書中內容一如其名,全是描寫當工廠員工的生活面貌,今日讀來依然歷歷在目。有意思的是,《工廠人》不待有心的讀者提問,反倒先行向讀者拋出了一連串問題。我們看到,楊青矗當初竟在《工廠人》的書末附上一張問卷,為的是調查各的工廠的資料。楊青矗似乎認為《工廠人》一書的讀者同樣是「工廠人」,便在這張問卷裡蒐集起讀者大眾的工作狀況,詳細詢問了工作環境、上司的管理方式、同事的互動關係……等等。倘若《做工的人》的散文體裁顯得過於抒情,難免缺少報導文學的嚴謹與自制,那麼《工廠人》的虛構寫作反倒秉持著更為嚴苛的寫實精神,幾乎像是田野調查的做法。

 

  當然,這張問卷能有多大成效,也是值得疑問的。光是《工廠人》這本小說能否擁有這麼多工人讀者,就相當令人懷疑(至少小說裡的工人角色也不怎麼閱讀文學)。事實上,《工廠人》的理想讀者與其說是假想的工人群眾,不如說是掌握實權的資本家或政客;畢竟,這類中、上層階級更可能是文學作品的受眾,也真正掌握了手下工人的命運。在工運尚未成熟的那個年代,《工廠人》的發話對象或許並非被機械噪音包圍的工人們,反而是安坐在辦公室裡的管理階層。

 

  在《工廠人》的自序中,楊青矗就已經提及自己的小說如何影響工廠管理階層的決策。這段序言的記述相當有趣,值得我們深入追究:

 

  有一位在一個擁有五、六千名員工的大工廠任任詮課長的先生來找我,他告訴我說:

  「我經常讀你寫的『升』和『工等五等』這兩篇小說,我身為一個大工廠的人事主管,時時拿這兩篇小說來警惕自己不要做出『升』和『工等五等』裏面的事情來。在我職權管得到的範圍內,我也時時在提防各個部門的主管,設法避免使他們有機會做出類似的事情來。在我們這個重人情的社會,很多事情以人情去爭就能得到,不敢徵或沒有人情引導去爭的人就吃虧,我認為每一個有關人員都應該讀讀你這兩篇小說來引為警惕。」

 

  這位課長的坦承,使我感動得肺腑震顫,四肢痙攣。

  我得寸進尺,笑著向這位課長說:

  「你應該多讀幾遍我的『低等人』和『麻雀飛上鳳凰枝』引以取消貴廠的臨時工制度。……」

 

  乍看之下,這段引文只是作者與讀者之間的對話,沒有什麼特別之處;然而,若是把楊青矗視為勞工的代言人,我們就能將這段對話當成一場「勞資協商」。更重要的是,楊青矗的小說作品在此成為了協商的籌碼,用以爭取勞工的權益。

 

2018年,水靈文創重新出版《工廠人》、《外鄉女》、《工廠女兒圈》,讓這些小說又重新回到書籍市場上。

 

  我們不妨讀過一遍這段自序所引用的諸篇小說。在這裡,課長提到了〈升〉和〈工等五等〉兩篇小說,並且深深引以為戒。為什麼課長唯獨提及這兩篇呢?我們看到,〈升〉的主要故事如下:臨時工林天明一直無法升為正職,這次為了如願以償,不惜花錢賄賂工廠的總管理師;不料總管理師並未領情,還對於這類賄賂行徑大為訝異,因此斥責手下的課長縱容「走後門」的風氣;如此,林天明的弄巧成拙僅僅引來兩位上司的怒火,而原來的升等機會反倒就此泡湯。如果對照一下〈升〉的情節與自序裡的對話,我們或許能夠揣測這位課長援引〈升〉的用意。這位課長的言外之意大概是:「就像〈升〉裡頭的那些上司,我不太清楚工廠下屬的賄賂風氣。直到讀了〈升〉這篇小說,我才更加看清這些賄賂的陋習,也就不再縱容這類行為。」換句話說,這位課長借助了這篇小說加以自圓其說,而〈升〉的諷刺意涵也因此大打折扣(小說中的課長角色其實顯得面目可憎)。

 

  至於課長提及的另一篇小說〈工等五等〉,也多少維護了管理階層的形象。〈工等五等〉雖然講述了又一名臨時工的悲慘境遇,卻是以主角的勇敢離職、另尋出路收尾,在結局處提供了一絲希望。這麼一來,工廠的上司就不能說是趕盡殺絕,因為這些低等工人總有一條活路。如此,這兩篇小說便順利妝點了管理階層的門面。

 

  為了奪回小說的詮釋權,楊青矗在序言裡隨即援引了另外兩篇小說,也就是〈低等人〉與〈麻雀飛上鳳凰枝〉。〈低等人〉中的粗樹伯在工廠裡頭拖垃圾,擔任著地位最低的臨時工,終其一生無法翻身;而〈麻雀飛上鳳凰枝〉中的「我」雖然終於拼上正工,但已經害得家中妻子發瘋。後一篇小說尤其透露了臨時工的悲慘處境:哪怕臨時工有機會升為正工,他的人生也已經遭受了無法抹滅的傷害。在整本小說集中,這兩篇小說確實是特別悲慘的篇章,足以提出最有力的控訴。由此可見,寫實主義的重點不僅在於何等現實,也在於何以詮釋。

 

  這樣看來,《工廠人》不只是工人階級與社會大眾之間的透明媒介(如同朱宥勳在導言裡的說法),更是勞資雙方的談判媒介。的確,《工廠人》的章節結構就足以串連上下階層的讀者:管理階層的讀者首先出現在全書開頭的自序當中,而書末的問卷則是邀請了工人的讀者;至於夾在雙方讀者之間的小說主體,無非就是聯繫兩邊的談判桌。擺在這張桌上的還有許多小說篇章,自然成為了雙方協商的籌碼。在這個意義上,《工廠人》與其說是寫實主義工人文學的前驅,不如說是前年的華航罷工宣言的先聲。

 

 

書籍資訊

書名:《工廠人》

作者: 楊青矗

出版:水靈文創

日期: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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