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本輝與他的河川三部曲:〈泥河〉、〈螢川〉、〈道頓崛川〉

河川三部曲:〈泥河〉、〈螢川〉、〈道頓崛川〉。 

 

  年歲輩份、風格意旨與村上春樹相近,作品數量亦豐厚,關於宮本輝的討論聲量卻顯得寂寥不少,不免有遺珠之憾,或許他最早被臺人所知是作為《幻之光》的編劇,配合著是枝裕和溫婉深邃的鏡頭與構圖,這個氤醞著淡薄憂傷氣味、探討死亡謎團的故事得到完美發揮。如此基調首見於處女作〈泥河〉,也隨著創作歷程蜿蜒流淌,在〈螢川〉、〈道頓堀川〉、《夢見街》等作品中都嗅得出相似的,對於生命無可奈何卻又甘然承受的況味。

 

  觀察宮本輝的創作路途,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一是先苦後甘的寫作生涯,在以〈泥河〉奪下太宰治賞前,他因精神官能症不得不放棄通勤上班,只得在家寫作,沒想到得獎之後,又因染上肺結核休養一年餘,如此多舛遭遇不免影響其對於生活的認知,亦打磨、潤澤了小說背後的思維。另一點則是父輩在他青年時期的衰敗刺激,其父在49歲才育有宮本,老來得子自是加倍疼護,放手讓他提前體會社會上的種種聲色娛樂,然之後卻面臨投資失利,事業受阻,甚至離開家庭,與其他女人同住。

 

  狼狽、頹唐與先前的爽朗、強盛揉合在同一副面孔之中,宮本輝對於父親的認知永遠是複雜難明的,甚至以童年記憶為基底,創作以父子為主題的長篇大河小說去拆分琢磨,「中途衰敗或離席的父親形象」亦魅影似的遺留在河川三部曲之中,逡巡在各個河岸之旁。他在筑摩書房的跋裏如是說道:「我,利用自己的父親當道具,開始企圖從所有人的內心深處,去發掘宇宙的晦暗和秩序。」毋寧說父與子之間,存在著宮本輝最為在意的纏結,藉此他得以書寫,也不得不去書寫。

 

  宮本輝的筆觸溫潤,詩意圍繞,敘寫物之時具畫面流動感,並給予適當的留白想像,像形容道頓崛川「如攝魂的黑色魔鏡」,卻在陽光底下恢復「緩慢蠕動的黑色爛泥大溝。」帶出時光流動與些微寓意。讀完河之三部曲的共同氛圍是水氣漫漫,總在很遙遠的地方觀望角色,且隨時會因為回憶而糊掉暈開,深入另一層霧裏。他對待故事中的人物總是溫柔,沒有誰是全然純粹的惡,沒有因此遭受到什麼血腥報應,只是乘載在流水之上的枯木渣滓,順著所謂命運走,體現在〈泥河〉裏便是阿喜一家居住於駁船之上,飄忽無痕,無從扎根的生命樣態。

 

宮本輝。

                                                                                                                 

  〈泥河〉與〈螢川〉故事佈局有些相似,都是以住在河邊的少年為敘事主軸,皆有個早衰父親,在身心理上無從避免的攪動他們的日常。盡管那樣日常何其平凡,當中卻都蘊藉了關乎逝去的憂愁與生存喜悅,像是〈泥河〉中突然消失的撈捕沙蠶老人、信雄口袋中死去的雛鳥、喜子雙手埋入米缸時的溫暖喟嘆。

 

  到了〈螢川〉,死與生相互糾纏的具體物象更加精煉,愈加具有古典美感的一致性:隆冬嚴雪成了移居者不適應的異鄉現實,藉由櫻重現了與現在臥病在床的丈夫那些微甜蜜的夐遠回憶,而螢則象徵了消亡過後新階段的璀璨開展。透過彌留之際的丈夫之口,「雪花,螢火蟲……雪花,螢火蟲!」,將死亡與幸福意象如此緊密鎔鑄於一。最後在河岸邊看見螢光之海的場景敘寫非常美,然那與他們的想像都不同: 「一大群的螢火蟲就像是瀑布下方舞弄寂寞的微生物屍體一般,孕育著難以估量的沉默與死臭,一邊向天空一遍又一遍暈染出或濃或淡的光華,一邊又似粉狀般冷冷的焰火飛舞著。」

 

  腥臭芳華、無聲喧嘩,那幅畫面編織的不僅是美感,更隱約道出一點世界運作的真相。從這個角度來觀察便可知道,比起村上多以後現代筆法、寫進許多外國符碼的西化傾向,宮本輝的作品更貼近日本文學的物哀傳統,藉由自然意象的衰亡,釋放人間幽微隱含的情緒。

 

  〈泥河〉與〈螢川〉裏,父親話語都是飄渺神秘的,未從他們角度出發,而〈道頓崛川〉中聚焦武內、邦彥與政夫三人之間,父子與僱傭的交錯關係,讓這個始終缺席的稱謂能有發聲機會。邦彥是河川旁一間咖啡廳的店員,與他的老闆武內情誼交好,也和他的兒子政夫是朋友。武內年輕時撞球打得十分出色,在戰後依靠賭金維生,然而,他不承認撞球是運動,認為那不過是種取巧賭博,偏偏自己的兒子政夫執意以此為業,渴望能夠變得更強,最終以能否繼續打撞球最為賭注,父子倆在彈子房的對決作收。

 

  武內曾經擁抱過的撞球被疏遠的兒子所喜愛,那成了某種血緣之外的聯繫,因此得以去面對這個物象背後乘載的回憶,那是算命師杉山口中所說的離散宿命、亦是盛怒之下踹死妻子的遠因。政夫手持球桿,在彈子房流連徘徊的畫面就像是不斷提醒,這些是他所經歷的過去。反面來說,邦彥從不知曉他父親是怎麼樣的人,小時候就過世的父親是空白剪影,某種層面上,武內的存在逐漸填實這個缺口,之於父的嫁接移植,那更像是一種父的生長。

 

  三人彼此嵌合或鬆脫的關係成了故事敘寫的核心,但圍繞他們生活四周的人物也都深刻,無論是人妖阿薰、脫衣舞孃里美、或彈子房的老闆吉岡,他們都不是典型意義的上流階層,有各自頹敗不堪的地方,也兀自鮮豔著,渲染成道頓崛川上糊成一塊塊的異色浮世繪。

 

  「從幸橋眺望道頓崛時所見的燈光,原本應該是華麗輝煌的燈光卻透出他未曾體驗過的冷清……就像一艘五光十色的船在黑夜中出航,而他則目送至船影完全消失,隨後便是無盡的空虛寂寥。」

 

  邦彥從遠處回望大阪城的感想,也像是河之三部曲的最終註腳,將視角拉遠來看,那生活裏的光是如此明亮,卻也如此寂寞,而我們都在其中。

 

書籍資訊

〈泥河〉、〈螢川〉、〈道頓崛川〉-宮本輝,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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