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訶夫的太空歌劇:《未來處方箋》

奇巧劇團與臺灣豫劇團推出新作《未來處方箋》,靈感來自於契訶夫的小說。(攝影/劉光宇) 

  契訶夫也可以唱戲曲?戲曲也可以玩科幻?哪怕這些元素再怎麼風馬牛不相及,奇巧劇團都能讓它們產生化學反應,合成出一隻牛頭馬身的奇美拉。

 

  奇巧劇團是由「豫劇皇后」王海玲兩位女兒劉建幗與劉建華所主導,其劇作結合了時下流行與傳統戲曲,以「寓復古於開新」的創意聞名。就在今年,奇巧劇團與臺灣豫劇團推出了新作《未來處方箋》,更是一次翻玩經典的大膽嘗試。

 

  《未來處方箋》靈感取材自俄國的經典小說,並加入科幻的未來想像,可以說是古今中外的文化結晶。本劇背景設定在遙遠的未來,AI人工智慧全面掌管政府,人類按照優生學分為「幸福人」與「高智人」。安辰丁醫生身為高智商的菁英分子,每天的工作就是負責治療「故障」的幸福人。直到有一天,安辰丁醫生遇見了一個代號2357的病人,莫名為他的瘋言瘋語所打動。安辰丁醫生開始跟這名病人交談,逐漸認識到科技社會的不義。然而,當安辰丁醫生與精神病患越走越近,他本人距離精神病院也只剩一步之遙……

 

  以上劇情看起來很熟悉──年輕的觀眾馬上會想起《黑鏡》一類的影視作品,部分科幻迷還能補充這種套路的由來。不過老練的讀者也可以會心一笑,看出在科幻的包裝之下,這段故事是出自契訶夫的中篇小說《第六病房》。在展望未來之餘,《未來處方箋》也邀請我們重訪過去的經典──而既然科幻文化已經大行其道,我們不妨藉此機會重讀契訶夫的名作。

 

《第六病房》曾被稱為「整個俄國文學中最可怕的小說」。

 

 

  雖然《第六病房》被奇巧劇團搬上了未來的舞台,但這篇小說更像是契訶夫的「復古」之作。一如前述的戲劇情節,小說也圍繞著醫生與病人之間的交往,兩人屢屢談到人生的苦難、社會的改革、未來的進步……這些討論都迴響著前輩作家的回音,令人想起《戰爭與和平》、《卡拉馬助夫兄弟們》那種辯論比賽似的大段對白。身為舊俄文學史的後生晚輩,契訶夫本來開創了自己的小品風格,專精於短篇小說的經營。但是在《第六病房》裡,契訶夫似乎拋棄了原本擅長的短篇形式,轉向舊俄長篇小說的議論風格。

 

  但是《第六病房》並非單純的回歸傳統;如同奇巧劇團的顛覆精神,契訶夫也不乏惡搞經典的惡趣味。事實上,《第六病房》的主題就是要嘲諷托爾斯泰的處世哲學,而主角安德烈醫生便是在影射老托爾斯泰。小說中,安德烈醫生不斷向病人宣揚犬儒式的思想,聲稱一個智者隨時隨地都能享有心靈的自由。到頭來,當醫生自己也被關進第六病房裡,他卻沒多久就受不了監禁的恐怖。透過小說反諷的結局,契訶夫狠狠嘲弄了知識分子的清高,並且毫不留情批判了前輩作家的侷限。

 

《未來處方箋》以一種唐吉軻德式的膽識,要把《第六病房》這部天生的案頭劇搬上舞台。(攝影/劉光宇)

 

  進一步地說,《第六病房》的議論風格也不只是傳統的復興,反而表明了傳統會通往什麼樣的災難。小說中,安德烈醫生如果沒有去找病人聊天,本來也不會出什麼問題;問題是他受不了小鎮生活的呆板無聊,一心嚮往著知識分子之間的智力交流,結果不知不覺被病人的妄言所吸引。安德烈醫生終其一生尋找著舊時代的文化氛圍,結果只能在精神病院找到他的歸屬,最終落得一個充滿諷刺的下場。

 

  一句話挑明了這種可悲又可笑的處境。安德烈醫生在書中感慨地說:「不錯,我們有書,但是這跟活躍的交談和積極的交往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您容我做個不完全恰當的比喻,那麼我要說: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

 

  只要把這裡說的「書」看成舊俄小說,我們就能明白為什麼這個比喻「不完全恰當」。安德烈醫生渴望著「活躍的交談」,但這種「活躍的交談」很可能就是他在托翁或杜氏的長篇小說裡讀到的。換句話說,他一心夢想著口沫橫飛的激辯與對話,但這番想像根本是來自死板板的印刷文字;更別提「安德烈醫生」本人也是印在書頁上的小說人物。所謂的「對話」確實不是什麼歌曲,而是唱不出來的高音樂譜,是一部案頭劇。

 

  從這個角度看來,我們才明白《第六病房》的改編版本,到底具有什麼樣的價值。不妨說,《未來處方箋》是以一種唐吉軻德式的膽識,要把《第六病房》這部天生的案頭劇搬上舞台。

 

  事實上,《未來處方箋》也引用了《第六病房》的原話(而且是全劇唯一一處引用原作),讓安辰丁醫生在舞台上感嘆「書是樂譜,交談才是歌」。然而,這句話一旦在舞台上唸出來,就恰恰瓦解了原本的反諷意義──如今,書本上的字句真的成為了演員交談的台詞!

 

  由於《未來處方箋》採取了戲曲的形式,「樂譜」與「歌」也不再是比喻的說法,而是字面意義上的真正音樂。奇巧劇團確實是要把《第六病房》這本書當作樂譜,用豫劇的梆子腔唱出書中的對白。這麼一來,《第六病房》與《未來處方箋》就體現了類似的美學嘗試:《第六病房》恢復了舊俄長篇小說的「對話」手法,喚回人與人之間激烈高亢的辯論語氣;而《未來處方箋》則是保留了豫劇的古典聲腔,延續了鏗鏘有力的方言聲響。

 

《未來處方箋》既有太空歌劇的歡欣鼓舞,也有賽博龐克的內省反思。(主視覺設計及攝影/林育全)

 

  回到科幻的設定來看,「契訶夫戲曲」也大有可為之處。科幻早期的黃金時代以「太空歌劇」的類型著稱,強調人類在浩瀚宇宙探險的壯麗史詩,對於科學發展有著十足信心;但這種進步精神沒有延續太久,就被後來居上的虛無主義給取代,技術的想像也漸漸走向反烏托邦。在樂觀與悲觀之間,《未來處方箋》擷取了兩方的特長:《未來處方箋》既有太空歌劇的歡欣鼓舞(何況戲曲正是中國的歌劇),也有賽博龐克(cyberpunk)的內省反思。以一種幽默、悅耳的方式,《未來處方箋》舉重若輕地探討著存在的意義。

 

  契訶夫對於未來其實是樂觀的。身為一名職業醫生,他毫不懷疑科學的進步能夠帶來更好的生活。唯一的問題在於:契訶夫筆下的角色從來不配得未來。雷蒙.威廉斯如此評論契訶夫的角色:「即便理想也是一種失敗的形式......[因為]能夠帶來拯救的不是對未來的憧憬,而是未來本身,但他們卻被切斷了和它的連繫。」時間的斷裂、時代的僵局,預示了現代主義的場景。

 

  但《未來處方箋》執意把這些角色帶到了未來的舞台,實現了契訶夫對於進步的想望。到了全新的時代,《第六病房》的醫生與病人能否走向不一樣的結局?這就要由觀眾親自見證了。

 

 

演出資訊

2019 NTT-TIFA 奇巧劇團 ╳ 臺灣豫劇團《未來處方箋》Existential Feelings
演出時間 |6 / 1 (六) 14:30 │6 / 2 (日) 14:30
演出地點|臺中國家歌劇院中劇院
節目資訊 | http://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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