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不是裝飾品,是用來迎敵的武器:《黑幕下的格爾尼卡》

 

1937年,西班牙內戰讓格爾尼卡被夷為平地。

2001年,美國發生911事件,雙子星大樓倒塌。

朵拉與瑤子,兩個女人的命運因為戰爭和藝術而交錯。

 

畢卡索的《格爾尼卡》,被重製在一面牆上。

 

文|原田舞葉

譯|劉子倩

 

一九三七年六月十五日.巴黎

 

  雙叟咖啡屋的露天座,最後方的桌子,朵拉.瑪爾正在一張一張仔細檢視沖洗出來的照片。

 

  時間是早上九點。徹夜站在畫布前的畢卡索,就在一個小時前,一頭栽倒床上就此呼呼大睡。反觀朵拉,只睡了三小時就醒了。她還以為有大樹重重倒下。驚愕地往旁邊一看,畢卡索已睡得鼾聲大作。

 

  這一個月以來,除了回自家的暗房沖洗照片外,她幾乎都守在格蘭佐居斯坦街的畫室,每天不分日夜都在旁觀畢卡索作畫。創作這幅將是巴黎博覽會西班牙展館招牌展出品的巨作〈格爾尼卡〉。而且,她一直在拍攝畢卡索的作畫過程。

 

  如此堆放在咖啡桌上的,就是那些照片的一部分。作品還在創作,但很快就要完成了。透過相機鏡頭看到的那幅畫,逐漸出現顯著的進化。

 

  進化。——對,只能用進化來形容。

 

  畫布上誕生的畫,彷彿有血有肉的生物。那是從一條線開始,歷經眼花撩亂的型態變化,不斷進化的生物。五月上旬落筆誕生的素描,逐漸被賦予血肉,變成舉世罕見的怪物。

 

  不知不覺,在畢卡索與朵拉之間,這幅作品被稱為〈格爾尼卡〉。

 

  畢卡索從來不替自己的作品取名。替作品取名是畫商的工作。

 

  畢卡索只負責不斷繪畫,有時也雕刻,但他必然會加上簽名與日期。安布羅瓦.沃拉爾、達尼葉.康瓦拉這些畫商頻繁來訪,檢視新作品,決定畫名,和創作年月日一起記錄在作品清單中。畫家自己對畫名毫不關心,對此早已習慣的畫商們也沒問過他「該取甚麼名字比較好」。

 

  畫名,是畫商為了區別上次畫的作品和剛剛畫的作品,以便留下紀錄。畢卡索頂多只有這樣的認知,似乎並未想得太深入,也沒有特別重視。

 

  然而,這次的作品不同。

 

  朵拉喊出〈格爾尼卡〉那一瞬間起,這幅畫就成了〈格爾尼卡〉。除此之外的名稱無法想像。

 

  看到塗了白底的畫面上出現細線勾勒的草圖時,還有第一次拿相機拍下時,朵拉就已預感到這幅作品完成後將會是黑白色調的大畫面。沒沒無名的格爾尼卡民眾被迫面對的絕望與悲哀,正因為畫面刻意抹去鮮豔的血色,想必反而會更濃郁。

 

格爾尼卡,1937年。在西班牙內戰中成為了廢墟。

 

  朵拉的預感沒錯,畢卡索的調色盤上被黑白兩色的顏料佔領。微妙色調的黑、微微摻雜藍色與黃色的白。絕不單調,具備深邃與細緻的黑與白,形成絕妙的搭配。

 

  畫布上織出的「格爾尼卡」悲劇,隨著一天又一天的過去不斷變貌。

 

  打從草稿階段拍攝第一張照片起,直到三周後,有些主要人物與動物始終在畫布上出現。抱著死去的孩子哭叫的母親。倒臥的士兵。回頭的公牛。痛苦掙扎的馬。奔跑的女人。從窗口探出身子高舉油燈的女人。仰望天空的女人。這些人物與動物逐漸改變形狀與表情,在畫面中痛苦地四處翻騰打滾。

 

  另一方面,也有些東西起初雖然畫出來了卻中途消失。在打草稿的階段,放在畫面中心位置形成強烈的縱軸,緊握拳頭舉起的手臂,在朵拉第三次拍攝時消失了。舉起的拳頭也可解釋為共產黨的象徵,它的消失,使得畫面不再有政治色彩。

 

  表現手法大幅改變的,是位於中央上方的太陽。草圖階段沒有出現的太陽,在朵拉第二次拍攝時出現在舉起的拳頭背後,燦爛大放光明。但第三次拍攝時,那已經不是太陽,變成杏仁形狀的大眼睛。可以視為在空中爆炸的炸彈,同時,也可視為俯瞰所有悲劇的上帝之眼。或者,也可視為照亮殘酷世界的人工巨大照明。

 

  畫面中央苦悶瀕死的馬,也出現劇烈的變化。草圖階段時,似乎隨時會委頓倒臥大地的馬,逐漸直起身子,如今馬是朝天張開嘴巴發出尖銳的嘶鳴。而且,似乎有一隻鳥從張開的馬嘴飛出,被淹沒在黑暗中發出瀕死的吶喊。

 

  畫面下方倒臥的士兵,臉孔也從朝右變成朝左,本來趴伏的身體變成仰臥,此刻正要迎接死亡的瞬間。

 

  第六次、第七次拍攝時,黑白色調的畫面分別貼上奇妙的拼貼圖案。那是彩色壁紙——包括紅色千鳥格紋、亮麗的花卉圖案、紫色與金色、格紋圖案等——就像撕裂的衣服碎片,或者,是為了讓人聯想到桌巾才貼上的?朵拉看著相機鏡頭,總覺得這個發展不妙,但她甚麼也沒說。過了一陣子,這些貼紙被撕除,了無痕跡。

 

  然後——是現在。

 

  〈格爾尼卡〉距離完成已經只差最後一步了。打從畢卡索整天窩在畫室,面對巨大的畫布,迄今已超過六百小時。

 

  朵拉一邊拍攝作品一再蛻變的情景,同時,也拍下了畢卡索創作時的模樣。

 

  畢卡索的身體和手,以驚人的氣勢在大海般的畫布上泅泳。描繪、塗抹、刪除、拼貼、撕下、堆積、壓扁、擴張、散開、收縮。那種變化,乍看之下亂七八糟,但畫面其實一直保有秩序。有種完美的均衡,嚴格的規則。畢卡索對自己創作的畫中的秩序、均衡、規則,素來是徹底忠實。

 

  朵拉甚至覺得畢卡索發出蝙蝠般的超音波,在畫布上方滑翔。若非如此,怎麼可能一個人挑戰三點五公尺乘以七點八公尺的巨大平面?

 

  總而言之,再過不久——說不定就是今天——世紀性的超級大作〈格爾尼卡〉應該就要完成了。

 

  對,畢卡索內心想必也很焦急,恨不得今天就完成。因為,巴黎博覽會已經開幕了。

 

  五月二十五日,博覽會迎來正式開幕。幾乎所有國家的展館都已完成,熱熱鬧鬧地開館了,唯有西班牙展館還在為開幕做最後的趕工。飽受內戰所苦的共和國政府,面臨資金短缺、人手不足等重重難題,實在趕不上官方公布的開幕日期。而且最重要的是,展館的主要展示品——畢卡索的大作也尚未完成。

 

  不過,作為這次接洽窗口的駐法西班牙大使館並未強烈催促。他們似乎是認為:不管怎樣畢卡索的確是在認真進行創作,而且那肯定會是曠世傑作,既然如此,那就不慌不忙地耐心等待完成吧。

 

  昨晚,朵拉就在旁邊聽著畢卡索打電話給西班牙展館的建築師荷西.路易.賽爾特。畢卡索說,已大致完成。但他的聲音並無喜悅。而且,沉默片刻後,他又說——這樣是否算完成還不確定……。

 

  畢卡索在猶豫。

  對朵拉而言,這讓她感到不可思議,也有點愉快。

  在藝術方面,畢卡索就像造物主一樣不遜、傲慢、徹底、天不怕地不怕。他的自信強大得可恨,從不停駐,永不回顧。

  那本來應該是畢卡索對藝術的一貫態度。

  唯獨對〈格爾尼卡〉,他的態度明顯不同。

  在那幅作品面前,畢卡索只是「一個凡人」。

  察覺這點,朵拉的心頭湧現窒息般的愛意。

 

  檢視完這段日子拍攝的照片後,她在桌上把照片疊整齊,一口喝光冷卻的咖啡。

  先回公寓一趟,拿新的底片吧。

  今天,或許將會是值得紀念的大日子。是將完成的〈格爾尼卡〉收入我的相機鏡頭的紀念日。

 

(本文為《黑幕下的格爾尼卡》部分書摘)

 

《黑幕下的格爾尼卡》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黑幕下的格爾尼卡》 暗幕のゲルニカ

作者:原田舞葉

出版:時報出版

日期: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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