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odnight & Goodbye》:時間是沒有堤岸的河流,在危險狂暴中衝浪的時代過去了

「賴香吟指出,學運世代相信主體性是可以追求、可以創造、是有價值 …自殺身亡的好友邱妙津就是其中極端的例子:在百分之百去追求後卻『輸了毀了』。」

──劉亮雅,《遲來的後殖民: 再論解嚴以來台灣小說》

 

Marc Chagall, Time is a river without banks 

 

  前幾天在公視+看完《Goodnight & Goodbye》,看完想補《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搜尋不著,只找到一堆簡體網站《Goodnight & Goodbye》片源,看發布時間明顯也跟《我們與惡的距離》一樣從公視+盜轉出去,又一陣悲傷。

 

  算了一下吳耀東的《Goodnight & Goodbye》一片記錄的主角辜國瑭應該大邱妙津一屆,圖文看起來才氣猶有勝之,但相較於邱從藝術電影、小說、音樂汲取靈感專注寫作和感情生活實踐個人美學,如《挪威的森林》主角學運只是背景(日記只以疏離姿態提到六四、「覺得一切的流血犧牲終歸於無謂」,甚至完全沒提野百合),辜則更為活躍大容量開了一堆副本,創電影社,1988年負責台大《代聯會訊》美編輔助隨後當上第一任學生會長的學長羅文嘉,1989至1990任大陸社社長,1990參與領導野百合、參選台大學生會長,競選總幹事即為現任文化部長鄭麗君。

 

  「春假可能有一點點空,實際上事情又更多,多到連抱怨時間也無,是多了期中考與四月針對國民大會臨時會的憲政改革運動,學生要辦演講,報紙,甚至遊行。我在忙碌電影社外,原本不可能加入,但基於人力缺乏與時勢必須,與對自己期望以改革者角色,可能必須負責一部分工作,而且有幾個5月要交的報告與文章…」

──《Goodnight & Goodbye》,辜國瑭給張立曄書信

 

  喜愛寫作畫圖紀錄片擅長演說的青年被政治耽誤藝術追尋與學業,大時代的甜蜜重擔恰好壓在他和同屆參選學生會長的大學新聞社汪平雲身上,改革派分裂、落選、雙雙休學,為理想與愛付出遍體鱗傷;加上說不出口的同志身份,隨後因壓抑禁忌得病,讓辜劃為「菁英」的人生上半場在20歲前半嘎然而止。

 

  「當年的事情,對我來講,我就好像一個一不小心抽到籃球賽最前排座位的小孩。看到自己支持的球隊居然內鬨爭球打輸了。當時真是覺得好沒趣。回家之後好久都不想再看籃球賽。

  後來,才在清華的一次營隊中晚上幾個人閒聊,聽文燦先生說:兩個人都付出了退學的代價 ……」

──台大當年同學FB留言,2018年7月24日

 

 

  1997年南藝大音像所入學後的雙十國慶西門町,29歲的辜第一次被吳耀東對準攝影機《在高速公路上游泳》時,已歷經多次休學、當兵、跟同袍告白被拒、《新新聞》記者、感染愛滋、第一批試用雞尾酒療法實驗品、酗酒、酒精中毒、自殘、自殺多次被救、出入療養院、工作被火。

 

  20年前的現代,任何非主流都還未有分隔抽屜可妥善歸納,《在高速公路上游泳》粗暴生猛展現時代髒亂希望並陳、不知何時上街會踩到鐵釘刺穿藍白拖的危機四伏;20年後街道整潔人心疏離,因理念相愛相殺不合時宜、分道揚鑣回彼此同溫層形同陌路才是主流,未曾忘記手寫信溫度的故人精神心結依舊,成了時空的琥珀。父母過世多年偏安,那晚未知語言飄零浮空消散,突然心裡放棄對這個平庸的世界再多一語,多待一晚。如果今天換個細膩的導演珍惜辜片子不會長這樣,有才能纖細的人需要被呵護,否則平庸能往前走便是幸福,就像吳跟不上辜被氣到攻擊他,最後還是能娶妻生子過了檻好好的活。

 

  「他的影片充滿對同性戀的 (無知) 歧視,二十年前如此,二十年後如此。」

──FB觀眾留言,2018年7月29日

 

  男子漢出自以拳會友不打不相識的直覺、恨鐵不成鋼,暴力拳拳到肉直面溫柔纖細個體企圖矯正、纏鬥反抗的八股劇碼,世界各地隨時上演,但旁觀者難得清楚看見自身一直為巨大課題痛苦、以理性設防火牆未曾傷害他人的個體,承受無力狂暴雖不舒服但接受一切從不怪罪、試著給你什麼,因為跟充斥世界的偽善惡意自私輕蔑相較,至少你無知殘酷但粗魯得坦率。

 

  將他片片剝落露出內臟,棄置路邊任憑他一人流血,你等待他站起身擦乾嘴角血跡跟你和這個世界拼命,他仍說,不會啊你滿拼的我講真的,說被攝讓他變勇敢,16年前的山形影展手冊仍顯眼觸手可及,不是因為你為他做到什麼,即使你傷害他給不了他什麼,他選擇安靜採納你定義的敘事眼光,從害怕直視到接受不堪,學會欣賞他人煙火般的絢爛,自己的身影如一隅落櫻穿越喧鬧人世。 辜國瑭啊,薛丁格的貓,攝影機帶來視線如破窗的石成排毀壞黑暗的房間,破壞人複雜存有的疊加態,一旦被看見就註定了生死,林奕含也是。「觀看」是多麼暴力的一件事,他選擇把人生獻給了你,吳耀東,願賭服輸交給你,自認公平交易的你選擇拿了,而你甚至不曾理解人生對他的意義。在你的想像,「菁英」在意的是自己的成就,但那個時代衝撞體制的多在意的是自己能給世界留下什麼。國瑭的故事應該早就讓你明白,攝影技巧跟聰明才智一樣,在痛苦前都無用武之地。

 

「因為你試圖去歸類去解釋

那那種東西對我而言 都滿難的
其實我可能就只是我
然後遇到這些那麼多事情
我可能比你更簡單
那一旦遇到你那種問題
我就必須想很久
都不見得能夠
給你很清楚的答案」
── 《Goodnight & Goodbye》,辜國瑭回應吳耀東嘗試定義拍攝主題,1997

 

  我沒辦法覺得吳特別做錯什麼,甚至有些同情社會共同造成他的無能與不解,是因為整個世界都是這麼粗魯,有才能的貢獻世界,同時面對沒才能的推擠自己自私苟活。屬於那個時代的邱妙津和辜國瑭的精神永遠凝結在那個時空,肉體推不進。

 

  社區眼光,家族榮譽處決,社會理想與藝術的雙重背叛

 

「吳耀東導演說,駱以軍老師曾告訴他,他是『收屍人』。

Good night and good bye,

Our love.」

— 觀眾紀錄導演映後座談FB貼文,2019年5月1日

 

  當年環繞在辜身邊一掛嘉中、台大菁英、一掛影像圈,如今成為忙碌的中堅,趁轉貼鏡系列訪談懷念故人,先不論大部分的人和報導連他名字都寫錯,回憶的全是辜外在的才情和荒唐,也聊到汪平雲,啊,我多麼痛恨「自殺是因遺傳性憂鬱症」的論述公式,也討厭到處沾光的駱以軍。

 

  「滿級分美女精神病患」、「台大女同性戀作家妙齡自伐」、「台大同性戀才子愛滋病患掉出菁英圈」。

 

「國塘自從台大學生會長選敗後就十分失意

那一屆是因為學運大老趫不攏、自由派推出兩位實力相當的候選人才會選輸
非戰之罪
他大概也深愧自己用功用力不夠不深
懷憂喪志
放浪形骸
雖然後來也有去當了一陣子記者
念了一陣子研究所
最近見到他的人說他形銷骨殞
身為雙魚座的我們能夠深深體驗到他的感受
希望他能振作起來
完成此世的任務與覺知」
── 台大哲學系同學Kamel,3/13/2006

 

  如果高一沒有被強暴,如果當初不在學運時空背景、不是優秀到足以參與學生會長競選、沒有身處學運權力圈捲入混亂風暴,沒有突如其來的病,辜國瑭是不是就可以好好畢業,有足夠能量獨善其身、或順利出國繼續自然而然當他的菁英,至少可以投入他的創作了?到南藝念研究所,已是離開新聞界又無法出國的他選擇站離改造政治社會大環境遠一點,從主觀身體疼痛出發本初心再一次理性修正方向調整優先順序只抓住最重要事物的嘗試吧,也渴望留下狂暴時代起伏絢爛生命紀錄不被遺忘;最後吳以他為作品畢了業,辜是否終於意識到:一旦隱晦脆弱的自己被他人視線利刃劃過揭開,順著他人視角循環播放,遙望通往糖果屋一路走來身後掉滿地的獎狀;鏡頭推移,皆成枷鎖,一再折翼的心,他人看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燃燒理想耗盡自我無以為繼,病痛生命風中殘燭;凝視,退守蹉跎便不再回頭的空白時間,沒有方向的隨波逐流;接著意象鏡頭中未來空白一片的作品欄,一切隨風,唯病瘋菸酒作陪。

 

  想到辜的光芒理所當然照耀大家為大家所用,待恆星塌陷成黑洞跑的跑逃的逃,卻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能力有意願理解他平等地愛他與被他的好所愛,忍不住流淚,輾轉難眠。就像邱妙津沒有賴香吟,林奕含沒有美美,大家記得的不會是他的作品而是殘破的肉身,知道這些我不知道要怎麼能活下去。能留下的是能被眾人投射自我、創造自我所照的鏡,而不是最好最美最值得的。

 

  「又得獎了…心裡覺得很空虛…想哭泣,心裡好寂寞,每個人都只是給我一些表面的讚揚,然後繼續從我這裡榨取一些我所能給予他們的東西…好像我原本就該表現得那麼好…我的『優秀』似乎成了我對他人的責任,表現不到這個水準就要受到別人失望和拋棄的懲罰,沒有人真正感受過我為這個『優秀』所付出的代價,他們從來沒去瞭解過我在那些『差勁』的時候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沒有人願意去看並且安慰那時候的我。」

──《邱妙津日記》,1990九月四日

 

  
  網路搜尋還可以找到音像所肄業後幾年,又歷經酗酒、多次出入療養院、受盡村落眾人眼光壓力的父母驟然相繼過世、依靠撿食親友施捨、偷竊入獄、眾人離棄只更顯艱難的日子裡,辜斷斷續續寫作翻譯、被各種研究重複引用的雜誌發表文章、回台大及為預防醫學學會、愛滋權益促進會放映《在高速公路上游泳》、2002 擔任愛滋權益促進會理事、2006為嘉中老師的桃山人文館策劃社區紀錄片影展、朴子在地身心障礙療養院發票捐獻紀錄;很多人都沒有忘記他,但就這樣了。紀錄片中可見他對文學純淨的喜歡、飛躍的思緒從未改變也未停止創作,只是喝酒時間更長,隔絕於人際圈不再被看見重視;或許像邱妙津早日殞落還是好的,或許恰好可以對照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的「久」與「病」具體衡量他人多少耐心。都是家中千萬寵愛於一身的天之驕子,曾相信基於才氣幸運的努力能通往光明,千金散盡,光環被庶民欽羨後拋棄,純粹的人死絕,剩下妥協的修正主義者。以人生長短外在名利論敗「掉不掉出菁英圈」任憑他者詮釋,生命只管發生,不屬於你追求不得,屬於你的也避不開。

 

 

  時間是沒有堤岸的河流,在危險狂暴中衝浪的時代過去了,所謂「變堅強」,即瞭然有去無回,這份感情仍然那麼美好,因為遠處煙火還是那麼美,一直都很喜歡。

 

  「現在我明白只要我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得到。人生何其美。但得不到的也永久得不到,那樣的荒涼是更需要強悍的。」

──《邱妙津日記》最末篇,1995年六月二十二

 

  辜國瑭變強悍了。1998的Goodnight是割捨「感情」保有自我尊嚴的脫身, 多麼想要陪伴連病一起愛與被愛,但終於能夠一個人活下去,無論如何都選擇溫柔;16年後身無長物、真正孑然一身的茱麗葉再也無法承受羅密歐事到如今的折磨、以暴力回應愛與包容遲來的那句道歉,不告而別。

 

  阿東的愛是阿瑭這輩子一連串飛蛾撲火、受強取豪奪錯愛的代表作,如此滾燙炙烈,以致身處其中烈焰焚身也難以閃躲,無法拒絕。只要還渴望生命就無法拒絕分離傷害剝削利用,那是獨自一人滿懷所愛世界的殉情,只剩自身的愛是唯一救贖。對時代任務說不出口的拒絕,對父母友人滿足不了的期待,對吳耀東帶來的傷害和凝視就像面對17歲的強暴者,桀驁不馴地戀上傷害,說服自己變勇敢,整個世界就是辜國瑭的初戀樂園。我淚流滿面。

 


「所有人對他評價是天才但狡猾卑鄙,任性又荒謬,也就用奇特怪異的方式評價他。」
──南藝研究所時代同學

 

  本來只覺得非常心疼,但不明白為什麼我那麼傷心,若關掉藝術濾鏡轉換批判視角:

  一,已知辜每日飲酒量,新聞不時播報灌酒致死案件,導演親手準備致死量,辜出現急性酒精中毒症狀無所警覺,後續處理失當,無辜撇清。

 

  二,人死剝皮,田野不細心考證,片中任意詮釋應該由辜表達自我的作品充填時間,對人沒有興趣不該為證明自己把別人的命拿來回收尻槍再當衛生紙用。

 

  三,與其找回初心,裡面唯一有價值的辜國瑭的內心,頂級食材烹調成路邊攤,還因親民符合大眾牙口被盛讚。

 

  四,明明應該充斥藝術家的場域,南藝複製小鎮耳語和平庸常識將離開菁英圈便難遇同類的落難天才循環論證再貶進「他的」精神病院,殊不知當時若非瘋狂怎吃飽撐著在台大發起學運參選會長跟政府學校對抗?無法忍受瘋狂的藝術學院,藝術生命和日常生活同時毀滅,阿東阿瑭同時掉入水裡救那個業界還能用的,整個紀錄片界成了共犯結構。

 

  輕柔對待他人,瘋狂對待自己,渴望付出換得眾人分食,這巨大極為悲傷的不對等與血腥,又成了觀眾獵奇的賣點。

 

「 大學時一位非常非常優秀的學長…他的才華洋溢,我簡直目瞪口呆,書裡面才氣縱橫藝術大家,活生生站在眼前。」

── 台大學弟FB貼文, 2019年3月2日

 

  當隔著賴香吟和美美,人們能夠站在疏離的角度將悲傷交給他們,可是國瑭,國瑭啊,民主社會政治環境需要民眾跟上、政府配合,藝術環境需要品味相當同溫層滋養,再怎麼對社會付出卻幫不了自己,他都溫順地接受了,黑暗與美好並存,我現在適應了,克服了,變得勇敢了。然後再一次被拋棄,被殺死,再剝一次皮,他們仍覺得自己無能為力是好人。我真的好捨不得,一個人的生命,一個社會是這個樣子不求甚解地複製留下對他最後的印象。

 

「辜國塘曾經也有『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想法⋯

他想蓋一棟外文系宿舍,讓所有外文人住在一起@@」

──台大同學 fb留言,2018年7月25日

 

  年輕時的運動創傷,讓辜國瑭、汪平雲各自於2015與2007年壯年期耗盡理想驟然離世,但最悲涼的或許不是潦倒辛苦,而是世事無常無法怪罪,當然都希望每個破敗的靈魂他身邊都有人明白,但不可得;donnie darko在這個聽不懂也拯救不了的平行世界只留下瘋狂囈語,成了時代前進的最大諷刺。當一個人的存在價值取決於他能創造帶動的人脈資源機會多寡,當一個人勇敢誠實面對他的一生與世間醜惡冷暖,能與整個團隊製作之「苦」和推廣紀錄片作為載體的意義相提並論,是啊,或許眾人決定將一個垂死病人宣布為公共財撕裂了分下去能更具公共性與啟發性吧。林奕含說,

 

  「好多人說太苦了讀不下去

  我多麼羨慕
  只是小說就讀不下去
  我還有人生人人要我活下去啊」

 

  若無理想社會何以為繼,若無私利個體何以存續,若辜是漩渦的中心點,1990年代就是漩渦的名字;國瑭突然被時代推上激烈的浪頭尖端無法拒絕,又在下一刻驟然被撕裂、被淹沒、再一次捲入黑暗,周遭的人看似處同一時空,但偶然度過浪頭順利衝浪的人,不會明白主觀被海浪捲走是什麼滋味,他們忙於觀察時刻變化的海象度過當下和未來,除了同行者幫不了任何人。這世界仍容不下純淨的靈魂,但對卑劣的平庸的市井小民非常寬容,因為他們才是要掙扎活下去的人,我想這就是這部片所揭露的最大啟示。再怎麼詳盡的田野考據,沒有任何方式足以抓住、表達人生30年與一個時代,真相永遠無法企及,失去的時光與人褪色退後滾滾煙塵消散,生命的本質最後只剩荒蕪。

 

 

  30歲的辜國瑭曾對著吳耀東鏡頭唱這首《黑夜的雲》:

 

  「出賣青春的日子 毋趕抱著將來的希望

  阮這領破衫 穿在你的身軀敢會合…

  綠色的路燈腳 阮是人人踏過的黑影
  你用這呢濟的苦心 將來後悔會來不及」

 

  直到最後他仍愛你,身後煙花綻放,若社會是一種病,非伯樂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國瑭,Tu me manques,晚安。

 

 

影片資訊

Goodnight & Goodbye》-吳耀東,2018

〔2019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巡迴到6月1日〕

 

在高速公路上游泳》-吳耀東,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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