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寫鏡頭中的「動情」:《你的臉》與《死靈魂》的對讀

《你的臉》劇照。
 

 「特寫從未自它所從屬的整體集合中提取出它所要捕捉的對象,而是它根本就異於原來的整體,它在整個時空座標上將整體給抽象化,也就是將整體提升到實質態,所以特寫不是一種放大,就算它指涉著一種大小上的改變,也屬於一種絕對改變,而不是相對改變。」

 

  習慣於畫面必須服務於敘事的觀眾,《你的臉》想必是一個很具有難度的觀影挑戰。但這就是德勒茲所要闡述的特寫魅力,特寫讓被特寫的部位產生獨立的視覺效果,你會在特寫的鏡頭下忘記他是某個整體的某個部位,他所處的空間環境,甚至是「他是什麼」,而是單單去體會他本身的視覺效果,形成某種超越時空純粹引發感受性的影像,德勒茲稱此為「動情-影像」。如果你期待的是紀錄片般每個人道出他故事的前後始末,你可能會失望,但甚麼算是凝視一個人的故事?是重現他的故事?還是我重新用我聽到故事過程中的元素:某個聲音、某個片段、某個角度的光打在他臉上的樣子作為傳達我聆聽時感受的素材,將這些面孔繪製成為一個純粹引發人感受的視覺效果?

 

 《你的臉》劇照。

 

  片中的訪談不聚焦在同一個主題,甚至有些片段不像是個訪談,有的是老人對著鏡頭發呆,有的是老人在鏡頭前打嗑睡,還有一個經典場景是一位老人在不斷運動她的舌頭,接著是重複按摩著自己的身體口中念念有詞強調要做這些運動身體才會保持靈活。

  

  這個鏡頭搭配坂本龍一配置上的異樣音樂,形成了獨特的影像效果和視覺節奏,看似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復健體操,已經不再指涉到他自身,而是成為營造電影節奏的關鍵元素。在映後座談蔡明亮表示,他刪減掉那位打瞌睡的老人前面訪談的言論,只剪取他打嗑睡的片段,為的是呈現他花白的頭髮產生出的視覺效果,讓觀眾更加聚焦在「臉」的這個主題而不偏離到訪談內容上。這些看似樸素的特寫訪談,其實經過一道又一道的加工。

  

  那些由復健運動形成的節奏;詭譎的音樂搭配欲說還休的談吐,營造出「心中有的比說出來的更多」的緊張氛圍;誠如聞天祥在映後所言的「臉上的皺紋說明出了每個人背後那時間的長度」,看似是客觀的皺紋,其實是透過光影在老人臉部上產生出彷彿積累層積的地貌,這樣的視覺效果是導演剪裁經營所造成的必然感受。

 

王兵的勞改紀錄片《死靈魂》劇照。

 

  相對而言,王兵去年的勞改紀錄片《死靈魂》的訪談幾乎是完全沒有剪裁,構圖與光影上也幾乎沒有做任何處理,在素樸的畫面上,你很難直接感受到所謂的「臉上的皺紋說明出了每個人背後那時間的長度」,每個人的談論也有屬於他們的節奏,但這些節奏未必與他們所談論的內容相應。當你聽到一個老人斷簡殘編式地訴說著內容上非常不可思議慘絕人寰的勞改經過時,我們以為語調可能是悲壯,可能是哀傷,可能是有感染力,但是這一切有時不存在這些最素樸的訪談中。最真實的訪談,在觀賞閱讀上卻是吃力的。

  

  導演在這部片中的「加工」,就是他從整個影片中消失。很多訪談者在訪談結束後,會接進一個畫面打上字幕說這位訪談者在近幾年什麼時候逝世。導演在片中的字幕中直言片名的意趣:「是那些倖存的人,才讓那些在勞改中死去大量不知名的人,有機會被看見。」而他們在近幾年都相繼逝世的字幕,彷若在暗示:「若不是有這部電影的記下這些倖存言論的斷簡殘編,那這段歷史中的靈魂,就終將成為完全沒人知道的虛無,因為連僅存的倖存者,也都相繼地離開。」而導演近乎完全退位正是對於這些無名靈魂最深層的敬重:在如此的斷簡殘編中,任何的裁減與詮釋,無疑都是對這一點點僅存的東西加上的暴力。在那最深刻的虛空當中,什麼歲月在臉上的痕跡,什麼美什麼醜都無法在其中作用,如同那些無名的屍首已經消失在滾滾的黃沙中。

 

  《死靈魂》確實也很符合我們常識性對於「凝視」一個人的期待:全方位的呈現訪談過程。但這樣的影片挑戰力或許不亞於《你的臉》,甚至我可以說,那些完全沒加工的過程,真正表現出片中專屬於這個主題的影像感染力。

 

 

電影資訊

你的臉》-蔡明亮,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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