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眼睛閉上了,更多的眼睛卻打開:《不設防城市》

極權主義所要做的,也是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瓦解人與人之間互信的信念。 

 

  當一座城市陷落,成為強權隨意踐踏的不設防之城,人性的善惡就呈現了出來。1945年的義大利電影《不設防城市》(Roma città aperta)不僅精心刻劃出羅馬遭納粹佔領下,人們生活艱困的歷史情境,更刻劃出超越時間的人類情境,關於善惡之間的對決,你可以在本片看到導演羅塞里尼對人性善惡層次的美妙呈現。

 

  羅塞里尼對本片的高明之處首先在於,他很快的從開場的鋪陳裡的種種小惡,透漏出某種艱困──當一個城市被迫艱困化,人們開始被迫做出小惡來維持生計,這當然是納粹與勾結的義大利警察走狗刻意導致的,他們故意使人們生活艱困,藉以使得人們更容易在艱困中出賣自己的良善,包含出賣自己的朋友、情人、家人。

 

  《不設防城市》一開始的麵包店被劫事件,旨在鋪陳極權主義政權如何將人們拉入小惡,並合理化自己的大惡。一名神父雖然知道這些事情,卻沒有過度怪罪人們這麼做,只是於以勸戒。神父在這個城市的故事裡頭只是角色之一,但你可以清楚的看到羅塞里尼如何鍾情於他,因為本片的主題正是關於「信念」,其餘的角色所面臨的問題皆可以化約為此。無論是一名有孩子的女人對於心愛的男人、或者是另一個女人對於作為反抗領袖的男人、抑或是孩子們為了趕跑納粹,在晚上秘密集會,進行破壞行動,並且彼此約好絕不向大人洩密(這種設定即使在今日來看都非常大膽,特別是他們完全是自發的)、以及一名義大利警察暗自違抗上級命令,替兒童隱藏他們弄來的槍枝(這裡說的不是青少年,而是兒童)。這些種種人物及其行為以及鮮明的信念可以說是一體的,使得電影本身並不會給人太長以及太冗的體感,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又一個用以加快節奏的事件,這些事件往往能給人帶來極為沈痛的感受。

 

孩子們為了趕跑納粹,在晚上秘密集會,進行破壞行動。

 

  同時,本片還不斷切換於另一端的納粹辦公室,這種作法很輕易的呈現了鮮明的對比──物資匱乏的廣大城市,對比的是物資豐富的納粹辦公室。這個辦公室的精妙之處在於,一邊的小門通往行刑室,另一邊則通往俱樂部。行刑室裡充滿的是刑罰、哀號、死亡,俱樂部則是美女、美酒、美聲,在納粹辦公室裡的高官決定著抓來的犯人要去哪。這高度戲劇化卻又相當自然的場景,讓人記憶深刻,表面上這兩個地方其中一個是生路,一條是死路,實際上,兩個地方都是對人的摧毀。只是一個是摧毀人的信念,一個是摧毀人的肉體。

 

  摧毀信念的人被丟到了俱樂部,比如一個出賣自己情人的女子,她的情人正是納粹軍恨不得碎屍萬段卻又想套出訊息的反抗軍領袖,一名嬌媚的義大利女軍官利用她的毒癮,最終說服了她只要供出情人的下落,兩人都會安全,而且還能發大財,為了證明自己的話,她提供了女子藥品還有贈予名貴的貂皮大衣,而女主最終接受了她的話語。而當她看到自己的情人全身是血,折磨致死的屍體時,本來在迷茫中痴笑的她,發瘋昏倒了,義大利女軍官滿意地走到昏厥的她身旁,將貂皮大衣取走,並拍乾淨,輕描淡寫的說:「下次還可以再用。」

 

意志堅強終究是一個人的事情,而你總能從他所愛的人找到他的弱點。

 

  與之相比的是另一對情侶,女人只是一名普通的婦女,有一個跟前夫所生的孩子,而男人也只是一名普通的男人,只是他的朋友是反抗軍領袖。而也因此,一女一男,一個因為追逐被押走的愛人被槍決,另一個因為害怕自己在被折磨的過程中,背叛反抗軍的朋友們,於是在獄中自殺,然而至死前雙方都對彼此的愛深信不疑。羅塞里尼以此所展示的,是高壓環境下,愛的基礎。這種基礎在於對彼此的信念,反抗軍領袖至死都沒有懷疑自己的愛人;然而因為他的愛人失去了信念,背叛了他,所以他必須付出代價。如果說愛使人脆弱,那就是因為真正的愛,是將自己無條件的交給對方,甚至不顧對方是否也這樣,因為你已經抱持著對方必也會如此的信念。

 

  而極權主義所要做的,也是唯一需要做的,就是瓦解這樣的信念。最好是每個人都原子化,使得人人為顧自己安危,自掃門前雪,不問他人事。所以在本片裡頭,納粹也好,義大利警方也好,他們對於這般的信念都抱持嘲笑。然而高明如羅塞里尼給出了一個明晰的原因,那名看似掌握犯人生死的納粹高官也擁有信念,關於雅利安人的信念。這個信念包含了相信「其他劣等種族必會互相背叛」。故雖然納粹高官與義大利女軍官看似合作無間,有說有笑,實際上他們之間仍有一場小小的競賽,關於義大利反抗份子的意志能不能如德國人一般堅強。因為說到底,雖然是利益同盟,義大利人與德國人還是不同的,因此要達成同一目的,納粹高官使用的手段是試圖瓦解意志堅強者的信念,而義大利女軍官做的是找意志軟弱的人見縫插針,畢竟意志堅強終究是一個人的事情,而你總能從他所愛的人找到他的弱點。而最後的結論告訴我們,女軍官勝利了,義大利人的信念並不比德國人脆弱。

 

  另一個信念遭到摧毀的是一名納粹軍官,這名軍官與坐在辦公室的納粹高層形成鮮明對比。從軍已久的他,早已失去了對雅利安人的信念,同時也對自己國家的人的所做所為認為荒唐可笑。然而,他卻是那個在電影後半段神父因與反抗份子合作,並不願透漏訊息而被被行刑時,見其在第一波槍決下不死,氣得掏出手槍再開一槍的人,為何如此?因為他早已失去了對於一切的信念,如果說辦公室的納粹高官所懷疑的是反抗者的信念真假,到他這裡就是信念的有無了。當信念堅定的神父沒死透時,彷彿是上帝賞了他一巴掌。為了維持自己的信念,他的信念是,所有信念都是可笑的,世界的本質是虛無,他必須馬上扼殺這樣的「奇蹟」,否則他就無法繼續生活下去。於是你可以看出羅塞里尼安排的高明,一個信念是「虛無」的人殺死了一個具有強烈信念的人,這本該是極其絕望的結局,因為神父作為片中主角群最後一個反抗者之死畫下了句點,然而羅塞里尼安排了有人見證了這一切,又使得這句點轉換成逗點。

 

  這見證者不是上帝,而是神父所養育的孩子們。

 

孩子們在鐵幕外見證了神父之死,同時也見證了奇蹟。

 

  這些曾自發組成義勇軍的孩子們在鐵幕外見證了神父之死,同時也見證了奇蹟,死亡並沒有斬斷一切。相反地,見證死亡的孩子們在回家的路上手牽著手,他們比以前更加團結。一只眼睛閉上了,更多的眼睛卻打開了。對比片頭那幽暗的畫面,片尾可以說是極其光明的。光打入了這些孩子們的心靈,而沒有人可以再欺騙他們,分化他們。藉由神父之血,他們形成了堅毅的共同體,比起那些納粹學術垃圾所編造的,寫在紙上而沒有具體落實的命運共同體還真實。

 

  如果說時隔多年,回顧這部金棕櫚獎作品有什麼特殊意義,就在於新寫實主義所代表的精神。雖然是虛構的故事,然而寫實性卻超越時空,讓2019年的我們理解到,在暴政底下,邪惡與善良之分明有多麼清晰。而在極其高壓的城市之中,有些人的死如何可以重如泰山,有些人的活又如何的輕如鴻毛,這兩者的差別就在於信念的有無。在有信念者眼裡,信念會互相吸引,相互鬥爭與辯證;在無信念者眼裡,信念就像病毒一樣,會感染體質不好的人,帶壞跟污染無信念者。對於這樣的人,或許請他看羅塞里尼的《城市不設防》來重新矯正對黑白的標準也毫無意義。因為對他而言,白色,就是各種顏色混在一起;而無論納粹軍與義大利警察毆打了多少人,多少人挺身而出,都不過是小波浪,無法撼動他的心靈。他所不知道的是,真正的白色,好比真正的信念,必須一再的說:「不!」

 

 

電影資訊

 《不設防城市》(Roma città aperta / Rome, Open City 或譯:羅馬,不設防的城市)-Roberto Rossellini,1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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