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劇院都成了戰壕:阿喀郎.汗《陌生人》

一戰結束百年以後,英國知名編舞家暨舞者阿喀郎.汗重新把當年的故事搬上舞台。(©Jean-Louis Fernandez 臺中歌劇院提供) 

 

  一戰期間,戰場上的士兵紛紛得到一種怪病,精神產生異常。患病的士兵容易神經衰弱,對於聲音與光線特別敏感;有些病人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時常不由自主地顫抖或麻痺,臉部表情變得扭曲;其他症狀包括頭痛、耳鳴、焦慮、恐慌。還有一名19歲的士兵從前線歸來,喪失了正常的語言能力,唯一能夠聽懂的詞彙只有「炸彈」。當時的醫生正是把這種怪病稱為「驚彈症」(shell shock),判斷患病的原因是士兵接近砲彈的爆炸,強大的衝擊波造成了腦部的創傷。

 

  驚彈症的發作往往伴隨著劇烈的身體反應,猶如某種怪異的舞蹈。如果翻閱醫院對於病人的紀錄,那些姿態的描述也幾乎像是一段舞譜:「他搖晃著,一面穩住自己,彷彿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走路時帶著急促、生澀又強而有力的步伐。如此搖擺和獨自行走的時候,他就像是在跳著舞。」事實上,當時就有許多電影拍下士兵的發病模樣,彷彿那是一場鏡頭前的表演。一戰過後,現代主義美學也在西方興起,恰恰是以「震驚」(shock)作為根本手法。

 

  一戰結束百年以後,英國舞者阿喀郎.汗重新把當年的故事搬上舞台。阿喀郎.汗早期接受印度古典卡達克舞蹈訓練,在青少年時期接觸當代舞蹈,兩種舞蹈形式的碰撞,產出新的舞蹈風格。《陌生人》是阿喀郎.汗舞團2018年的作品,講述一名印度士兵從戰場上歸來,內心始終無法擺脫戰爭的陰影。就算已經回到安詳的家鄉,這名士兵還是不自覺做出軍隊稍息的踢腿動作,雙手也時常像是中彈一般抽搐。雖然驚彈症的惱人症狀干擾了日常生活,在舞台上卻沒有打斷表演的進行,反而跟當代舞的形式相得益彰──那些失控的身體反應就像是當代舞的自由即興,肢體的痙攣成為了舞者的律動,呈現出一種異色的美感。在阿喀郎.汗的精心編排之下,失能的士兵大膽地展現自身的創傷,透過激烈的舞步釋放戰爭未盡的能量。

 

阿喀郎.汗的表演融合了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當代,開闢出自己獨特的道路。 (©Jean-Louis Fernandez 臺中歌劇院提供)

 

  阿喀郎.汗是當代的舞蹈大師,風格獨樹一幟,雜揉了西方的當代舞以及北印度的傳統舞蹈。英國出生的阿喀郎.汗擁有孟加拉血緣,在接受西式教育的同時,也一面學習印度傳統的卡達克舞蹈。身為移民第二代,阿喀郎.汗的表演融合了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當代,開闢出自己獨特的道路。他的作品也頻繁登上國際的舞台,例如2012年倫敦奧運的開幕演出,正是由阿喀郎.汗擔任編舞。30歲那年,阿喀郎.更是獲得大英帝國員佐勳章,由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頒贈。

 

  一戰的印度士兵幾乎沒有得到任何功勳,只是淪為大英帝國的棄卒,在戰爭過後被迅速遺忘。當初參戰的印度士兵大約有130萬人,其中7萬多人失去了生命,沒能從戰場上回來。剩下的倖存者也並非「凱旋而歸」,因為英國否認他們的功勞,而印度祖國也不打算迎接這些帝國打手。隨著印度脫離大英帝國,他們的犬馬之勞更是從史書上被抹煞,沒有一首詩歌紀念他們的功績。受傷的士兵無法忘懷戰爭,歷史卻先行遺忘了他們。

 

  近年來,一戰印度兵的名聲逐漸受到平反,人們才開始認識那段塵封的歷史。阿喀郎.汗也接受「一戰百年藝術委員會」(14-18 NOW - WW1 Centenary Art Commissions)委託,為此創作一支獨舞──同時也是他的最後一支獨舞──講述印度士兵在一戰的故事。這些人在異國戰場上受到歧視,回到家鄉也失去容身之所,邊緣的處境恰如阿喀郎.汗的曖昧身分──在英國不被當作英國人,在孟加拉也不被視為當地人。這支舞蹈創作的期間,也遭逢英國脫歐困境、歐洲難民危機,仇外情緒(Xenophobia)正在西方蔓延。於是,阿喀郎.汗將這支作品取名〈XENOS〉,意思是希臘文的「外來者」、「陌生人」。

 

 

  一如阿喀郎.汗的其他作品,《陌生人》結合了印度的卡達克舞以及歐美的當代舞,藉此詮釋殖民主義之下東、西方的碰撞。舞台上,阿喀郎.汗飾演的士兵回到家鄉,跟著鄉親跳起慶祝的舞蹈;跳到一半,阿喀郎.汗飾演的士兵卻失常,出現戰場上的反射動作,他的肢體動作逐漸脫離正軌。他最終卸下腳踝上的腳鈴(卡達克舞的道具),把長長兩串鈴鐺掛在肩上,化作士兵披在身上的金屬彈夾。透過這個巧妙的道具設計,我們看到印度舞者的靈活身段如何轉變為殺戮的機器。

 

  在阿喀郎.汗的表演之中──如同在西方舞蹈的歷史之中──當代舞蹈的出現都意味著對傳統舞蹈的變革。根據常見的說法,西方現代舞(後來衍生出「當代舞」)的誕生是為了反抗傳統芭蕾舞的僵化技巧。在芭蕾舞或卡達克舞這類傳統舞蹈之中,每一個手勢或步伐都有固定的格式,承擔著特定的象徵意義,不容許舞者任意修改;直到現代的舞蹈家卸下了芭蕾舞鞋,擺脫了制式化的舞步,才開始探索身體動作的更多可能性。乍看之下,當代舞的精神似乎是自由奔放,但阿喀郎.汗卻揭示了事情的另一面:脫掉了繁複的傳統舞衣,舞者的裸體反而是任人宰割,無所遁形。

 

當代舞的特徵是反叛,但它的運作跟軍隊的規訓其實只是一體兩面。(©Jean-Louis Fernandez 臺中歌劇院提供)

 

  無疑,「當代」不只帶來進步,也帶來暴力。在《陌生人》的舞台上,當代舞一出場就打斷了卡達克舞的循環節奏,好比西方殖民者的到來破壞了印度的傳統文明。我們往往認為新型態舞蹈的特徵是反叛,但它的運作跟軍隊的規訓其實只是一體兩面。把身體從傳統的束縛之中解放出來,消除不同動作的階序性差異,只為了深入掌握舞者的每一寸肌膚;軍隊也讓身體擺脫勞動生產的負擔,把不同階級的人們聚集在一個平等的場所,從此能夠全面地組織作戰的兵力。《陌生人》提示了兩者的相似性──我們可以看到,舞者反覆做出的舞蹈動作正是軍隊的稍息踢腿。阿喀郎.汗在舞台上受到當代舞的召喚,正如他所扮演的印度士兵受到軍隊的徵召,而兩者都把他帶離熟悉的家園。

 

  不過,整場表演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動作,其實是一個無關戰爭的姿勢。表演途中,阿喀郎.汗站上了高台的邊緣,用好幾條繩索綁住自己的身體,俯身往斜坡底下張望。這個動作令人想起流行天王麥可.傑克森的招牌舞步──45度傾斜。事實上,阿喀郎.汗小時候極度崇拜麥可.傑克森,甚至是為了模仿麥可的舞步才開始學習卡達克舞。童年時期,阿喀郎.汗因為膚色不同受到同學排擠,也是靠著模仿黑人巨星麥可.傑克森才搖身一變,成為學校裡的風雲人物。

 

  當然,阿喀郎.汗的表演終究不如麥可那樣輕鬆。麥可.傑克森沒有借助任何外力,就能抵抗地心引力的神奇舞步,早已成為觀眾心目中的不朽傳奇;阿喀郎.汗的成功卻有賴於繩索的拉扯,使得輕盈的舞步轉化為痛苦的束縛,看起來幾乎像是遭到綑綁的黑奴。伴隨著現代的傷痕、種族的枷鎖,阿喀郎.汗的舞蹈既靈巧又沉重,每一步都踏在歷史的戰場上,讓整間劇院都化為戰壕。

 

 

演出資訊

2019 NTT遇見巨人─阿喀郎.汗舞團《陌生人》

地點|國立臺中歌劇院中劇院

時間|10/26(六)17:00、10/27(日)17:00

※全長約65分鐘,無中場休息

更多資訊介紹► http://www.npac-ntt.org/npacnttprogram?uid=14&pid=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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