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生,將比起死更有份量:《小丑》

從花的中央,從亞瑟的左心房,緩緩流出血紅色的液體,慢慢流到地上。

 

  幾個青少年興高采烈踹著臥倒在地的亞瑟,他無言地把雙手夾在腿間,甚至連抱頭抵抗的本能動作都沒有。亞瑟不合時宜的呢絨西裝外套上,別著一朵橘紅色的大花,從花的中央,從亞瑟的左心房,緩緩流出血紅色的液體,慢慢流到地上。

 

  但接下來的場景裡,亞瑟更衣時顯示瘀傷集中於背部跟側腹,胸口完全沒有傷口。因此關於胸口淌血的畫面,大概只是幻覺。在通勤的公車上,亞瑟扮鬼臉逗弄前排的黑人小孩,善意的舉動引發小孩母親斥責,亞瑟慌張起來,發出了如痛哭般的長笑聲,顫巍巍地遞上一張精心繕打的卡片:「我得了一種病,會控制不住地大笑。」那婦人半信半疑地從嘴角擠出一聲細微的抱歉。再下一個鏡頭,公車仍在前進,婦人晃盪著身體,亞瑟也晃盪著身體,但小男孩卻從滿座的公車上無端消失了。

 

  小男孩是存在的,否則亞瑟與婦人的對話就沒有道理。因此,小男孩的存在是真的,消失才是亞瑟的幻覺。每次幻覺的出現,都是為了讓亞瑟能夠對抗這個殘酷異常的世界。他的心在淌血,但沒人知道;不容許接觸跟逗弄的孩子,在他主觀認知的世界裡已經不復存在。

 

  在後半段亞瑟的幻覺狂暴化之前,這些小小的細節都像是微弱的哼唱曲調,預告著這部電影的本質。這是一部亞瑟/小丑主觀視角的電影,轟隆刺耳的配樂、不合常理的影像,都是屬於他的真實,他存在的真相。

 

小男孩的存在是真的,消失才是亞瑟的幻覺。

 

  一部電影裡出現這麼多幻覺是合理的嗎?這是否是以扭曲的方式消費精神病患?為了否定這些問題,有些人絞盡腦汁找出了亞瑟最可能罹患的疾病,稱為假性延髓效應。但其實無論是支持或者反對這部電影,都必須去質問我們說一個人「有病」的真正意思。

 

  在一個沒有社會的地方,心肌梗塞肯定還是存在的。然而,一個沒有社會的地方,妥瑞症還存在嗎?

 

  如果一個妥瑞症患者從沒學習過語言、從沒接觸過其他人,當然也從沒知道過髒話,是否他就不會出現不由自主的咒罵、使用褻瀆詞語、重複他人語句的擾人行為?如果一個妥瑞症患者在懂事之前就漂流到荒島上,他只有自己一個人,那麼他抽動頭部的症狀是否還是個問題?又或者,一切都只會是他的特色,他跳舞的姿態呢?

 

  對於並非純粹由生理狀況誘發,也不會直接導致死亡的疾病,醫療系統乃至整個社會傾向於仰賴權威文件來判斷此人是否真的「有病」。那份文件可以是亞瑟的一張卡片,或者是美國精神醫學會經常自我推翻的「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當警察半開玩笑半似認真的詢問:「無法停止大笑這種病真的存在嗎?」亞瑟回答:「你說呢?」

 

「無法停止大笑這種病真的存在嗎?」「你說呢?」

 

  你說呢?你來告訴我,我有沒有病。這是反詰語氣,但同時也不是。無論一個人精神上有多少不適的症狀,如果不能符合診斷手冊中的任何一項描寫與相應產生的社會大眾認知,他的病就不存在。他只是一個健康的人,儘管徹底可悲、受到排斥跟踐踏,但是完全「健康」的人。

 

  每個承受不了這個世界的人都在等別人告訴他有沒有病。按照臨床的判斷標準,如果一個人會看見不存在的東西,但是他並不因此感到痛苦、也不對身邊的人造成威脅,那麼他不會被判斷為有病。他或許有幻覺的「癥狀」,但他沒有生病。他大可以說自己只是通靈,通靈不是被抓去精神病院裡綁起來的充分原因,自傷跟傷人才是。

 

  一般人或許難以想像的是,有多少像亞瑟這樣的人,他擁有這麼多痛苦,多到他寧願自己有病。如果他的困境,他的長照負擔、他無法控制的哭笑、他受到排擠的事實本身是難治的疾病,那麼政府就應該開藥給他,應該提供諮商管道給他。那這一切就不是他一個人的錯,不是他不夠努力導致。社會就應該幫助他,路人跟朋友就應該同情他,而不是打他、開除他、羞辱他、陷害他。他理應得到那些他苦苦追尋卻要不到的關心、同理,與最起碼的一點點愛。

 

  重點從來都不是亞瑟有沒有病,而是他想從病裡獲得什麼,以及他是否值得那些東西?他是否值得在自衛過當的殺人後得到諒解,是否值得一個不會在廁所裡揮拳打他的父親,是否值得不要被自己最愛的電視節目公開處刑?他是否值得在這個被韋恩家族企業壟斷的罪惡高譚市中,得到未來可以更幸福的渺茫希望?

 

「高譚已經墮落,我是城市的希望。」

 

  從電影一開始的廣播畫外音,我們得知高譚市充滿了垃圾。垃圾車罷工了,到處都是一堆一堆的黑色塑膠袋。畫外音說老鼠開始橫行,又開始說起關於罷工的笑話,小孩子問爸爸:「如果垃圾車不工作,那麼垃圾是怎麼來的?」人們大笑起來,因為小孩子不知道垃圾是來自高譚市本身,垃圾是市民身體的延伸。接著,自稱白手起家但也賣軍火的大慈善家、大企業家湯瑪士‧韋恩衣冠楚楚的在電視上宣告競選市長,說他要撥亂反正:「高譚已經墮落,我是城市的希望。」

 

  但垃圾不是笑話,砍掉社會福利資源、讓人不得不罷工還自以為這城市很好的高譚才是笑話。老鼠不是笑話,多了翅膀的老鼠就像蝙蝠才是笑話。老鼠消費垃圾,蝙蝠俠消費在痛苦中成長的反派,全都是陰溝裡的貨色。有翅膀的老鼠是韋恩家族繼承人的黑暗未來,而這一切原本可以不要發生,如果湯瑪士‧韋恩對於他人有多一點真正的關心,而不是動輒斥責發動示威的人都是「躲在面具之後」的「丑角」,如果他能聽完別人想說的話,不要動輒拳腳相向,他不會讓自己的兒子淪為孤兒並且一生躲在他最看不起的面具之後。

 

對於正在做不義之事的體面之人,笑聲比髒話更挑釁。

 

  在亞瑟轉換成小丑之前,有一個冷色調的事件。在空蕩的地鐵車廂裡,他失去了最喜愛的工作,連卸下小丑妝的力氣都沒有,頹然坐著。同車廂還有三個喝醉的白領階級年輕男子,他們口無遮攔的討論怎麼調戲女人,說著就把注意力轉向車廂裡最後一位乘客,一位學生模樣的女孩子。他們不停騷擾這個女孩,從言語直到肢體,女孩一邊慌張的婉拒,一邊以視線向亞瑟求助。亞瑟一開始只是慚愧地迴避了她的眼光,但他的雙腳卻開始控制不住的震動,終於,不知道從哪裡產生的笑聲從他喉間竄出。

 

  「喔,抱歉。」

 

  亞瑟想說抱歉,但體內一直存在的那個小丑想要笑。小丑笑個不停。

 

這三個湯瑪士‧韋恩口中「善良無害的中流砥柱」,是在電車上猥褻女人、圍毆落單者的貨色。

 

  對於正在做不義之事的體面之人,笑聲比髒話更挑釁。於是這三個男人決定不再猥褻那個女孩,而是來處理亞瑟這片垃圾。女孩趁機逃走,車廂內燈光彷彿因為電力不穩而開始閃爍,每次黑暗的片刻都像是斷片,因為短暫看不見對方的行動而更加恐懼。

 

  在燈光閃爍中,小丑掙脫了亞瑟的控制,亞瑟掙脫了母親的控制、社會的控制,往那三個人輪番開槍。他體內埋藏的恨意已經太多,面對最後一個拖著受傷的腿逃命的白領階級男子,他追上去,把所有子彈都射光。其實他根本沒有必要,那個人在子彈用完之前早就死了。

 

  伴隨殺人的是彷彿沒有止境的耳鳴,宛如金屬之聲。

 

  近距離開槍會帶來嚴重的耳鳴,儘管我們可能經常看見電影裡的開槍場景,但或許是第一次以第一人稱的視角體驗殺人者的耳鳴。耳鳴其實是人類自我保護的機制,避免聽力受到更進一步的損害。事實上那高亢的聲音對其他人來說並不存在,是為了自我保護大腦才會以為聽見,因此你可以說那是一種被允許的「幻聽」。所以,聲音的真相是什麼?所以,自我的真相是什麼?所以,社會的真相是什麼?所以,正義的真相是什麼?

 

  耳鳴結束之後,亞瑟走到公廁裡,思考剛剛的事情究竟意味著什麼。然後,鏡頭又是從腳開始拍起,他卓別林式的靴子輕輕震動,接著一個人跳起了雙人舞。他腦海中的那個舞伴是誰呢?是他暗自心儀的鄰居女子,是未來將會糾纏一生的蝙蝠俠,還是他自己──那個即將自稱為小丑的自己?亞瑟不再拒絕小丑的提議,這場有關心靈主權的革命,是由下往上的,身體逃脫了頭腦三十年來的極權統治,於是他終於存在。

 

身體逃脫了頭腦三十年來的極權統治,於是他終於存在。

 

  為什麼小丑要叫做亞瑟?在原作漫畫中他名叫傑克(Jack Napier),而非亞瑟(Arthur Fleck)。是因為他的名字開頭是A,而他可能(但永遠不會知道是不是)的同父異母弟弟開頭是B(Bruce Wayne)嗎?比起問這個,我們或許更該問,為什麼亞瑟的媽媽,那個擁有一張來自湯瑪士‧韋恩親自拍攝跟寫下親暱字句照片的女性,要叫做潘妮(Penny)?為什麼亞瑟說他一直很討厭潘妮這個名字?

 

  因為潘妮固然可能是潘妮洛普的簡稱,但同時也是「一分錢」的意思。而小丑之母潘妮的一生就像她的名字,「一分錢‧小汙點」(Fleck意為小小的斑點)。不只活得像一枚零錢,也被丟棄得像是一枚零錢。這樣的女人,卻還每天寫信給當初把自己當成垃圾一般丟棄的前雇主,說他是個「很有權力、很善心的大人物」,要是知道她們母子過的這麼苦,一定會幫忙。

 

潘妮,一個人如其名,活得像是一分錢的女性。

 

  因此亞瑟寫下:「我希望我的死,比起我的生更有價值 。(I just hope my death makes more cents than my life.)」cent也是一分錢的意思。他知道自己是低微下賤宛如一分錢的女人養大的孩子,但他是否可以不是別人隨手丟棄的零錢?他不知道,直到他知道,他可以不是。這個女人總是喚他小名「快樂」,但只有手中毫無權力的人才需要童話故事的快樂結局,有權力的人當家作主,寫別人生命的結局。

 

  起初,亞瑟的病是一枚怪誕但異常奪目的胸章,狠狠的戳在心上,止不住的流血。無論流下多少血,他都要那個胸章存在。直到有一天他再也不需要,他再也不需要親情的羈絆,再也不需要體諒他人的苦衷,再也不想知道自己的生父到底是誰,他畢生想要的那個表演舞台已經用華美的暴亂搭成了。他成了小丑。

 

  而他的生,將比起死更有份量。

 

被擁抱放置到引擎蓋上的場景真的發生過嗎?老實說,這並不重要。

 

 

 

電影資訊

《小丑》(Joker)─Todd Phillips,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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