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國評論文學獎|電影類特別獎】階級流動的陰謀總在垃圾桶中被發現:《風流教師霹靂妹》

1999年的電影《風流教師霹靂妹》,描述一場本來應該毫無懸念的高中學生會長選舉。

 

  《Election》,台灣翻譯叫《風流教師霹靂妹》,台灣片名的翻譯,指的是這部電影「表面」上或可說是「劇情」上發生了什麼事,「風流教師」指的是由Matthew Broderick主演的公民老師吉姆,他干涉汲汲營營充滿野心的「霹靂妹」崔西競選學生會長,並且在和自己老婆上床時意淫崔西,同時伺機而動想盡辦法和同事的老婆上床。

 

  表面上看來,這位教師可以說是十足地「風流」了,但仔細看來,吉姆在劇情中的形象可不是如此。從他甫出場開始,崔西與迎面走來的吉姆老師打招呼, 畫外音出現她內心獨白的聲音,這個聲音一點都不像是被從中作梗的學生對位階比他高的老師說話,反而更像是上帝一般居高臨下的俯視,她說:「他應該要接受現實,而不是干涉命運。」這個命運,我們可以看完整部電影後用後見之明去說,這個命運是「經過重重偶然她最後仍選上學生會長」的必然,但其實在這個必然背後訴說的更是「除了崔西以外,每個人都只能夠乖乖地各安其位」的命運,這個「每個人都只能乖乖地各安其位」仿若是電影中代表著不同階層的人物的悲哀,更在小人物蚍蜉撼樹般的行為裡,滲透出專屬於小人物的喜劇基調。

 

  這部片觸及了很多元素:情慾、師生戀、同志情誼、民主制度,但是這些元素在這部片中其實都緊扣著一個核心就是「權力的流動與宰制」。引發吉姆老師意圖對崔西的競選活動從中作梗的原因,引爆於他同事戴維因為和崔西師生戀事件爆發後的被迫請辭,離開學校。一般來說,師生戀最為人詬病的一點,是在於教師和學生之間權力不對等的關係,在權力不對等的狀態下,學生無法分辨自我對老師的情感是來自於權威者的領導魅力,還是愛情之中的平等認可。但如果我們抱持著這樣的架構去看戴維和崔西的師生戀時,必然會感受到一種奇妙的違和感,因為在這段關係裡,顯然崔西才是位階較高宰制著戴維的人,表面上看來戴維透過老師的身份去肯定崔西獨有的價值,並表示「只有自己暸解她」,但是實情是,崔西沒有戴維也能自己肯定自己的存在價值。但是戴維卻必須要靠崔西的認可:當戴維吶喊著只有崔西才能懂他的「小說」時,別人緊接著問起你哪來的小說,他哭著說這個小說在他的腦袋之中,這段荒腔走版「不存在的小說」的笑話其實是象徵性地表達,戴維需要崔西的認可,作為他存在代表的「小說」才真正存在。

 

  吉姆對崔西的恐懼,想要從中作梗的慾望,甚至乎想要對她產生情慾的慾望,都是來自於他真真實實地感受到崔西存在著宰制著像他和他的同事一樣的「平凡人」的潛能,而他當然也知道這樣子的學生會長選舉,是崔西晉身社會權力核心的敲門磚。崔西其實從一開始就明白意識到這種狀態意味著什麼,所以在一次內心的獨白中她說:「就像我媽說的:『弱者總會試圖阻礙強者』。」而她也對吉姆作為如斯的註解:「他每天被困在同樣的教室,穿著同樣的衣服,年復一年教著同樣的東西。」

 

  他就像是不停地輪迴一樣重複著一樣的平凡,他作為「公民」老師,看似教導著代表人類精神意義的倫理學,煞有其事地討論著「道德」與「倫理」的差異究竟是什麼,卻掩蓋不了他是如此平凡而毫無存在感的事實,當他離開學校時,崔西說大家甚至不太記得有這個人存在,當他最後從中作梗的事被爆發開來時,他不禁哀嘆:「以前做的好事好像都不存在。」吉姆每次對學生說話時有點刻意的禮貌微笑以及諄諄教誨,有多少反應出他對這份職位的「用心」,就多少反襯出他這些想讓自己留點什麼的「努力」的「徒勞無功」而顯得有些滑稽。

 

縱使他真的有能力讓自己的學生飛黃騰達,自己還是與這份高升無緣的平凡人。

 

  就是因為吉姆是一個如此無聊的存在,崔西揮之不去的形象就成為他試圖展開情慾的重要開關,他不再滿足於自己「位份」裡的「現狀」而企求「溢位」的「流動」,所以展現在劇情另一面的,就是「出軌」的行為,在他成功出軌與朋友的老婆相約在旅店裡見面後,他開著車子想像自己是一位風流倜儻的瀟灑帥哥,更可見這個情慾背後代表的是對自我「位份」不安於室的躁動,不過就如同所有圍繞在他身上的遭遇一樣,這樣子的豔遇也只不過是曇花一現,最後還要面臨事情爆發後被踢出家門的窘境。把這樣的平凡人設定成為「老師」其實是一個很微妙、滑稽,也可說非常機智的安排,「老師」代表的是一種「作育英才教育之」的存在,但是縱使他真的有能力讓自己的學生飛黃騰達,自己還是與這份高升無緣的平凡人而日復一日重複一樣的事情,甚至可以說只不過成為學生前進的踏腳石。在學校的場域裡,他看似權位位於學生之上,弔詭的是,當時間長度拉到以「人生」為單位時,他們的位置又可能在他們所教導的學生之下。

 

  相較起中文片名,這部片最原始的英文片名Election其實更能表現這部片的神髓。Election指的可以是這部電影描繪這段學生「選舉」的表層劇情,但是更深一層來看,整部影片更可以說是透過吉姆意識到「權力宰制為何物」而試圖踰越自身位份卻失敗的權力流動,來告訴我們「選舉」這件事究竟為何物。當吉姆勸說著保羅要一起加入學生會長的競爭時,他對他說:「現在這裡有三顆蘋果,如果只有蘋果,就算有一顆爛掉了,你也只能選蘋果,但是現在多了一顆橘子,你就可以不用被迫選蘋果,你多了一個選擇。」在這段對於「選舉」究竟為何的說明裡頭,傳達出吉姆不甘心被如此決定,無論是被迫接受學生會長注定被這樣子的人佔走,還是被迫接受這件事引發他認知到自己「僅是如此」位階的命運。

 

  保羅在整部片裡頭,是一位坐擁各種好條件的「呆子」,他運動能力好、得人緣,受異性歡迎,事實上從電影中的描述可以看出來他家的資源豐厚,因此保羅可以說是得天獨厚的天之驕子,他和崔西最大的不同來自於他毫無對「權力」本身的競爭心,不然以他所坐擁的資源所帶來的優勢,他要躋身於權力核心根本就何難之有,事實上在故事的結局中,我們可以看到縱使他在學生會長選舉中落選,仍然會有別的位置自動找上他。

 

  但就毫無競爭心這點,在權力競爭場上,他就是相對的「弱勢」,吉姆對保羅的支援,就彷彿是為了競賽的「公平」一樣:如果保羅沒辦法成為一個選項,我就讓他成為一個選項,如果保羅沒有競爭意識,我就成為他的競爭意識為他下指導棋。如果我們再更細部地探討為何保羅對於「權力」毫無競爭心時,我們會發現另一個環繞在整齣劇中反覆出現的諷刺現象。保羅的毫無競爭心根本上來自於對於自身「位階」自覺的缺乏。他在人際網絡的核心,但他卻缺乏對於自己位在人際核心這件事代表什麼意義的自覺,他的缺乏自覺同時導致另一個結果,就是他無法利用自身的優勢成為完成更高目的的手段。就連少數關於他性愛場面的描繪,他也是一個被動被口交的形象,而不是一個像他一樣的肌肉帥哥,在刻板印象中會在性關係中以一種宰制的姿態保持強勢。

 

  在這場學生會長選舉中,只有對於自身的「位階」有自覺的才能夠勝出,對崔西而言,她的「競爭意志」來自於對自身位階的自覺,因此她參與各種活動,進行各類造勢,來累積自己的「履歷」,同時她懂的利用各種情況,不擇手段來為自己製造優勢,同時我們也可以發現對自身位階的自覺而帶來的「競爭意識」是完全繼承自她當律師助理的母親,而「律師助理」這個角色設定就透露出這樣子的訊息:在權力核心隔壁,但是卻不是權力核心,因此最能因為權力之間的落差感而對自身位階產生意識的位置。

 

  在前文中我們已經反反覆覆地說過了,吉姆的從中作梗,甚至選上得天獨厚的保羅,都是意識到自身的「低位階」而意欲破壞往上爬的崔西,而他也完全明白保羅本身的「高位階」而不選別人「選上」了他。同時雖然就「人生」的長度來看,吉姆感受到遲早有一天,崔西這樣的人會爬到他的頭上宰制他,但是在現階段而言,在校園當中,他就是權力位階比崔西高的「老師」,因此他同時運用老師的「特權」去暗中破壞崔西的優勢。但關於對自身位階意識的這件事,除了吉姆和崔西外,我們就不得不提在這部電影中也佔有重要戲份的第四位角色,也就是保羅的妹妹泰咪。

 

泰咪是保羅的妹妹,原本跟這場選舉毫無關係,她會選擇參加學生會長完全是因為想要報復哥哥。

 

  泰咪是保羅的妹妹,原本跟這場選舉毫無關係,她會選擇參加學生會長完全是因為想要報復哥哥。因為他哥哥和她喜歡的女生在一起。泰咪看似是無釐頭地亂搞破壞,事實上她也是對自己的「位階」有充分自覺的人。從泰咪這個角色的設定開始,她就是一位在權力位階上的邊緣角色,她是一位「女同志」(雖然她自己否認,她說,只是她喜歡的對象剛好都是女生),集結了父權社會底下兩種在權力關係中被宰制的角色:同志、女性。可以說是在權力結構中最邊緣的一種身份之一。但是從泰咪的行為中,我們可以看到,她也完全明白這點,因此她可以「故意」迎合他人對她的「刻板印象」達到她的目的,所以她承認海報是她撕的,最後她成功被送到修女學校讓她可以成天都跟女生在一起瞎混;她也完全地明白這個選舉本身只不過是有權勢的人——不論是作為現階段有權勢的代表吉姆或是長遠來看有權勢的代表崔西——一場為了達成自己目的,而實質意義被架空的遊戲,所以她的演說其實是代表著被這場「遊戲」排除在外的人的「宣洩」,因為除了那些真正在意這場選舉對他自身可以產生什麼優勢的人以外,其他的人只不過跟著進行一場又一場浪費時間的「奉陪」。

 

  在這裡頭所有事物都被架空,如果說我們把廢票視為泰咪的潛在支持者,以數量來說,她才是隱形的當選者。這裡頭唯一把選舉當成是「真的」的人是真正的輸家,他的或勝或負都被操弄在那些從不把選舉當一回事的人手中。但你同時又會覺得,認真把選舉當一回事的人很可笑,在這裡頭「真實」是什麼早就被掏空無存了,留下的是一個又一個角色扮演。每個人都在利用「自己的位階」,利用「他人怎麼看待自身的位階」這件事去達到自己的目的,而這種對於自身身份的利用,產生出一種很特別的效應,就是:認真的人在整齣戲裡變得很滑稽,而不認真的人在這齣戲裡頭才算是正常。因為當身份成為一個利用的棋子時,每個人就自己身份所表現出來的,不過就是逢場作戲式的角色扮演,因此這裡頭認真以為角色扮演就是事實的人,反而顯得滑稽。

 

  康德曾說,幽默來自於「從期待到期待落空的突然轉換」。黑格爾緊接著延續他的概念認為笑是源於一種概念與事實的不和諧感。而在幽默心理學中,幽默來自於「乖謬—消解」的二階段模式,在笑話的開始給予受眾一種不和諧感,但緊接而來的情節會讓觀眾轉移一開始的語意解釋模式,而使不和諧達到一種和諧感。這種消解的過程產生了一種幽默的效應。我們可以說,在這部片裡的「乖謬—消解」的過程來自於觀眾逐漸意識到每個人對於自身位份的角色扮演的過程。

 

  整部電影裡,讓我笑的最情不自禁的片段,是在學生會長選舉的前一天,三個人躺在床上進行的禱告,這是整部電影角色扮演的精華,有兩位明明就和基督教無緣的人,一位是女同志,一位為了求勝的說謊者,在睡前,一個已經沒有「外人」需要表演的空間裡,認真地用最代表「誠意」卻實質上離自身認同最遠的形式——禱告,來讓角色扮演把真實掏空的精神達到了最高峰。我們會覺得這種表裡不一不協調,可是經過整齣戲的「洗禮」,我們都可以完全明白這裡頭代表著什麼樣的原理。同時,正因為所有人都如此演到骨子裡,保羅的真誠禱告反倒成為一種不和諧,但我們同時也知道這種不和諧該如何在整個劇情的脈絡被解釋,因此產生一種不論是「真誠」還是「不真誠」都成為一種笑料,令人笑到心裡發寒的恐怖效應。

 

  或許我們可以說這部片最優異的點即是在此,他成功地把選舉這件事中,真實如何被掏空的過程,與喜劇成立的元素進行完美的結合,讓形式與內容形成完美的統一。這齣戲裡無所不在地角色扮演,也來自於那有些不真誠的角色旁白,當吉姆被開除過後,他到了象徵「位置流動」的紐約,但好笑的是,他的位置卻一點都沒流動,竟然還是在做類似的職業。當他旁白自己後來的遭遇,說著自己有一天看到崔西時,他心中升起的悲憫,但隨後竟又忍不住追上去把飲料砸在疑似崔西達成的車上時,我們不禁可以想起我那位脫口秀朋友告訴我的喜劇勝利方程式:「一個平凡無奇的人,面臨一個他不具備任何技巧或能力可以勝過的困難,卻永不放棄。」

 

  看完這部片,我不禁感慨對抗命運的意志,只是悲劇的條件之一,但唯有有能力的人才能上演悲劇,沒能力的人只能上演喜劇。但沒有關係,悲劇隨著英雄的消亡而收尾,喜劇的平凡角色卻永遠不死,只要吉姆再一次看到像崔西這樣的人,他就又會忍不住用盡方法要把她從上拉下來。就像那位因為吉姆亂丟垃圾而被造成困擾的工友,是他在垃圾桶中發現吉姆的陰謀,他也準備隨時把吉姆拉下他所在的位置。

 

(本文為2019全國評論文學獎特別獎)

 

電影資訊

《風流教師霹靂妹》(Election)─Alexander Payne,1999

 

更多本次比賽資訊請見活動官網:

MPLUS全國青少年評論文學獎-Taiwan Review Awar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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