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與資本主義毒癮之戰:《黑水風暴》

《黑水風暴》改編自真人實事,描述杜邦企業律師轉而揭發水污染索求賠償案件。

 

  《黑水風暴》是一部表面看來簡單的,典型的小蝦米鬥大鯨魚的電影,比如「改邪歸正」從替化學公司辯護到幫鄉村農夫告杜邦的律師主角,這也使得我剛看完時,其實不太有動力去寫這部電影,直到我反覆思考陶德‧海恩斯(Todd Haynes)說故事的技巧並不在敘事而是在自然而然的氛圍形塑,我才有辦法重新書寫這部電影。並換掉那個「大衛對哥利亞」的標題。

 

  這部片我看半個月有了,一直不知道要怎麼開始寫這部電影的另個原因是,因為陶德‧海恩斯是那麼平舖直敘的來說這個故事,幾乎就是照著紐約時報那篇報導〈The Lawyer Who Became DuPont’s Worst Nightmare〉來拍,所以你會在這部片裡頭看到很多如報導裡提及的資訊,使得這部片在表面上看來有很多現成以致讓人覺得很輕鬆的東西。如同馬克魯法洛天生的憂鬱臉,讓他演出這個角色簡直輕而易舉,因為他的臉,他只要不說話就看起來在深思,就像是紐時那篇報導裡,放在頁首,站在有些發黃的草地上,身著黑衣,一臉像是要把杜邦高層親手掐死的羅伯比洛特。

 

  另一個問題是,我不想在寫這部電影時,過度重述那篇報導,導致變成在討論那個事件,而非電影本身,對我而言興趣更多的,是在他如何呈現這個事件,而非這個事件是怎麼一回事,所以我對陶德海恩斯如何用那些樸素的事物來呈現這位替大企業辯護已久、在公司講話有地位的律師,某天突然轉變立場的過程更感興趣。

 

  至於安海瑟薇飾演的妻子那一場對丈夫的深情告白,也就是她打破往常的沉默,朝馬克魯法洛飾演的主角羅伯說「停止你愚蠢的自責,因為如果你要繼續的話那我也要爆發了,如果不共患難的話我們算什麼一家人」的那一場戲,也是令人印象深刻。作為曾同樣是律師的妻子說話有條理但不失人情,同時禮貌又不軟弱,讓人覺得這是個戲份不多,品質卻很好的角色,又如你可以在電影前頭她與丈夫一起去參加權貴大會的活動上,看到她如何在被位高權重的陌生人羞辱的情況下,不讓丈夫出糗同時利用羞辱她男人的話語彬彬有禮的退場那種彈性。

 

  電影中主角被一對農夫兄弟拜訪,揭示他來自西維吉尼亞這件事。電影利用這一點分別出了他與其他律師不同支處,但在此之前他隱蔽的將自己融入這個有些瞧不起他的團體──除了一個黑人外清一色白人的群體,這個群體的特色是毫不隱藏的男性中心主義,其次便是作為與大企業權貴一丘之貉的階級,這為後面原本與主角交好的杜邦高層因主角查得太深入而怒噴他「鄉巴佬!」做了鋪陳,也為了那位黑人嗆他「你是不是想趁機利用過去對化學領域的了解大加出名」做了鋪陳。

 

  意外的,主角的答案是簡潔的:「是。」沒有任何的慌亂,也沒有任何的慍色,而只是單純的「是」。

 

  這讓我發現十六年的官司其實是一趟信仰的癮頭對上毒癮的戰爭。毒癮不只是指杜邦對當地人民下毒成癮,他們知道排放物有問題還是繼續排,也是當地人對杜邦給予的一切成癮,當地人不願相信杜邦這個給當地蓋各種建設,同時提供大量工作機會的公司,居然會在明明知道的情況下,給他們下毒。主角做的工作是從杜邦過去的資料,那個有一個房間大的紙箱迷宮,慢慢把這個公司曾經有的良心找回來,這個良心是以超越政府規定的方式所制定的污染標準來自我規範,然而當杜邦這樣的巨大企業後來只願依照政府(想想看最好的人才會在企業還是政府?想想看政治獻金的來源?)的低標準來行事時,他們便謀取了一年十億美元的暴利,就算是十六年後主角讓杜邦吞下的三千多件賠償案也不到十億美元。

 

  這是一個失去信仰的公司,與之相對的,則是拾起信仰的主角。對上帝的信仰體現在他對土地的關懷還有對鄰人的關懷上,當他回到西維吉尼亞(一個被他同事譏笑的鄉下地方),他開始回憶起一切,而這使得一開始看來不禮貌甚至有些瘋狂的農夫所言越來越為他所信。當農夫告訴他那些他所預知的事情,例如整件事背後的陰謀以及官商勾結的事實,作為一個理應習於見到此事的主角卻花了很長一段時間來接受這件事,農人的恐懼漸漸的擴散到他身上,他開始連自己家都覺得不安全,走在停車場看到黑衣人在遠方監視自己,如同農人家中收藏的受污染的屍體樣本被不知名的人入侵取走,然後有直升機經過附近,沒人能確定幕後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那是杜邦的人嗎?還是某種集體歇斯底里?當主角開始回憶鎮上的一切,他發現每件事似乎都有說不出來的不太對勁,如同雖然上司支持他辦這個案子,公司其他人的耳語仍然折磨著他,有事物在黑暗中騷動,正朝他席捲而來。

 

  更糟的是,他想要幫助的家鄉的人們同樣敵視著他,如果說善意味著使多數人受益,那麼被多數人敵視的他,行的還仍然是善嗎?還是那只是他的自我感覺良好?

 

神的話語,還有家人。

 

  我很喜歡在停車場那場戲前,陶德海恩斯安排主角在黑暗中質詢杜邦高層們的橋段,記憶中杜邦高層抱怨整個過程達到八小時,你可以看到黑暗圍繞在背景,宛如卡拉瓦喬的繪畫,前景是一個又一個度杜邦高層,然後主角拿出一份又一份的檔案,丟出一張又一張的照片,一步步的拆穿杜邦高層的謊言。他只有一個人,卻可以孤身在黑暗中面對這一群老謀深算的老狐狸,你看不到馬克魯法洛在這壓制他們的過程中有什麼欣喜,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連他自己都要被壓垮的憤怒。這個憤怒與他作為律師的冷靜理性形成一種緊張關係,這種緊張關係既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於是……

 

  他倒下了。

 

  讓他能度過這一切的,是信仰。當他被上司責罵,因情緒激動而倒地抽搐而被送入醫院後,在妻子與他上司對話之後,下一個畫面是什麼?又是教堂,教堂慢慢從他的家人再帶到他,這象徵了信仰將他從死亡的幽谷給拖了出來。而信仰的具體,則是家,則是土地。他獻祭了陪子女成長的珍貴時光,大多埋首於工作,而他的家人必須承受著他行為帶來的壓力。稀奇的是我們除了那一場妻子對他小發飆的戲外,幾乎沒有看到他的子女對他抱怨,這是多麼困難?陶德‧海恩斯用了好幾場他們一家在吃飯的戲,每一次都被主角的工作或他工作的後果給打斷。比如在外頭餐廳吃飯的時候,一個男人走了過來,告訴主角他的兄弟因為杜邦的毒而死,然而主角卻可以在此享天倫之樂,陶德海恩斯用這樣簡單但有效的安排形塑了氛圍的驚悚,那個男人說話時的沮喪與憤怒讓我差點以為他要掏出手槍了。

 

  當摩西要帶領被壓迫的以色列人離開時,除了作為主人的埃及人的阻力,還有作為奴隸的以色列人的阻力,因為他們接受奴役久了,早已對不自由成癮,所以摩西首先要讓他們相信自己,然而在說服成功前,說服人者必然忍受的是被雙方唾棄的孤獨,他只有甚麼?

 

  神的話語,還有家人。

 

  如同在那一場餐廳的戲,馬克魯法洛離開到門口接電話,接了電話對方說的是,在漫長的檢驗等待之後,杜邦打算毀約不賠償,要用律師團拖延時間,安海瑟薇與她相對,鏡頭慢慢往外帶,在一片黑暗中只有這間餐廳是亮的,而只有這兩人是我們看到的。

 

  總的來說,《黑水風暴》是一部較吃虧的電影,與《1917》那種顯而易見的美比起來,《黑水風暴》需要的是更多耐心,跨過一包又一包的專有名詞與資訊,你可以在其中感受到強大的窒息與絕望,然而也可以感受到強大的堅韌與信仰,如同主角比洛特所言:「「我們在2001年就向環保署舉報了,但十多年來他們基本沒做什麼,整個國家的水裡依然流淌著這種物質。杜邦所做的就是悄悄地把PFOA換成另一種化學合成品,然後繼續和每一個被傷害的人作戰。」

 

  電影停留在比洛特在法庭上,法官有些半逗趣半無奈的說:「又是你。」

 

  戰爭是比最後哪一方仍然站著,堅持其所「是」。

 

 

電影資訊

黑水風暴》(Dark Water)-Todd Haynes,2020[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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