憂鬱症與攻擊的衝動:《我們都是惡人》

 

「人類是如此脆弱,然而唯有少數勇者發現:
身處地獄之際,才有機會窺見天堂。」

 

英國皇家精神醫學成員,知名心理學者安東尼.史脫爾在原名為「人類攻擊」(Human Aggression)的書中,闡述攻擊性如何廣泛的分佈於我們的生命中,以及那未必全然是件壞事。

 

文|安東尼.史脫爾(Anthony Storr)

譯|林步昇 

 


  在外行人看來,攻擊衝動和憂鬱症的關係並不明顯。無論持續時間長短,每個人多少都曉得憂鬱的感覺,因為任何人一輩子都有失望、喪親或偶爾失敗的時刻。另外,許多人都體會過悲傷或沮喪的情緒,卻似乎找不到外在原因,只好歸諸身體不適、天氣變化等瑣碎的理由,而有時其實也沒說錯。對這些人而言,憂鬱是肇因於攻擊衝動的束縳或壓抑,他們會感到難以置信。但若指出,憂鬱的人缺乏一般的「衝勁」,或對事情的掌握度變弱,對方可能就會同意。

 

  憂鬱也許是一般人最常尋求精神科協助的症狀,嚴重度從一時的難過、無精打采,到絕望的痛苦狀態、甚至考慮自殺或真的尋短。學界曾試圖根據嚴重度或成因,把不同的憂鬱類型加以彙整,只是都未能成功,因為它跟多數精神疾病一樣,無法單獨切割成獨立的部分,而是一條連續的光譜,從接近正常的狀態,到需要醫療介入的精神疾病。重度憂鬱症的症狀之一是悲傷的情緒,儘管這不見得是憂鬱症的主要表徵。另外還有對身體活動意興闌珊,嚴重時可能會幾乎整天一動也不動,以及導致心智活動遲緩,其他伴隨的症狀包括生理時鐘紊亂(通常是過度早起)、失去胃口、便祕、肌肉張力流失導致彎腰駝背、性慾減退等。許多憂鬱患者深信自己是罹患了可怕的生理疾病,即使沒檢測出癌症、梅毒或肝炎也一樣。說出自身煩惱的患者都會坦承,自己感到無助與自責,後者往往是拿過去雞毛蒜皮的小事怪罪自己。有些患者覺得自己是最差勁的人,凡事都責怪自己的無能,尤其容易對親近的人抱持敵意。每年光是在英國,就有至少五千人自殺,其中大部分都有前述的症狀。

 

  除了個人的傷痛或失敗可能引發憂鬱反應,其他可能因子還包括伴隨更年期的體內化學變化、流感等傳染病,或經濟蕭條等社會因素。然而,這些只對性格脆弱的人產生影響,不完全是憂鬱的原因。

 

  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感到憂鬱,畢竟這是對挫敗或失落的正常反應,但有些人卻特別容易出現憂鬱傾向。有些人不斷受憂鬱所擾,卻缺乏確切的外在誘發因子,精神科醫師通常會視為先天疾患,即所謂的內因型憂鬱症。但「內因型」一詞等於間接承認了醫師的無知,意味著憂鬱症是患者自身的問題,醫師無法找到明顯的因子。許多人面對小挫敗容易反應過度,例如考試失利,還有些人遇到更為枝微末節的小事就深陷憂鬱。藉由深入探討患者的人際關係與境遇,有助揭露憂鬱症的成因。這並非否認容易憂鬱的人可能具有特定基因或體質,只是意欲表明若要了解憂鬱症,就必須考量患者過去的成長背景,以及跟親人的關係。

 

  憂鬱的狀態並非人類獨有。在前面章節中,我們提到蛇類之間的競爭儀式:輸家會逕自爬走、無法交配,贏家則會以勝者之姿立即交配。野雁突然失去伴侶時,也會出現類似的情形。失去伴侶的野雁變得沒有活力、在雁群中的地位降低、展現不同以往的姿態,還會有奇特的行為模式,而且無法喚起其攻擊衝動。等到牠終於能再競爭時,可能會異常凶猛地攻擊其他野雁,較不受平時避免攻擊同類的抑制作用所限制;在這之後,該野雁便會恢復正常的姿態與行為。

 

  在精神病院憂鬱症患者身上也常觀察到類似的反應,尤其是服用抗憂鬱藥物或接受電療法的前幾天,護理師懂得留意並回報攻擊性的細微徵兆,像是抱怨食物難吃、批評員工等,這些往往代表患者即將開始好轉。實際上,顯而易見的是,無論是人類或其他動物,憂鬱狀態都伴隨著攻擊衝動。

 

  失戀、挫敗或喪親之痛,都是憂鬱反應的常見誘發因子,可以清楚找到外在原因。然而仍有待釐清的是:為何失去愛人和競逐失利會導致相同的情緒反應?遭愛人拒絕必定會引發憎恨;而沒獲得特定職位或功敗垂成,也難免造成怨懟與傷心。另一方面,一般人可能以為親友的死只帶來純粹的悲傷,但其實失去親友經常引發憂鬱傾向,這跟單純悲傷的不同之處,在於抑制了對外界的攻擊衝動,轉而把衝動導向自己,導致產生自責與挫折的感受。

 

  「他人」對於自我界定的重要性

 

  常見的一個例子就是盡心照顧病重母親的女孩,可能在母親離世後陷入重度憂鬱。雖然她深愛著母親也悉心照料,卻仍怪罪自己不夠孝順,拚命回想先前態度不耐或疏忽的時刻。她非但不認為自己是孝順的女兒,更把自己當成犯人,還可能懷有尋短的念頭,自認無用到沒資格活下去。這背後有許多因素。

 

  首先,女孩失去了她最愛的家人,從而出現悲傷的情緒。第二,她失去了自己依賴的人,再也得不到保護與支持。基於情感上的依賴,面對母親的死亡,女兒既憤恨又難過。不得不離開年幼孩子的父母,回家後往往會發覺,孩子不但沒展現熱烈的歡迎,反而還態度冷淡、無所謂、甚至發起脾氣。一旦原有的支持遭剝奪,我們或多或少都有此情緒反應。第三,凡是得長時間給予他人無微不至的關懷,任何人內心都會壓抑著一股憎恨,尤其是那些要照顧病人的家屬,因為視病況而定,需要家屬格外細心,許多大小事也可能因此綁手綁腳。若年輕女孩接連數月都陪在生病母親的旁邊,她可能過好自己的生活嗎?第四,她失去了幫自己找到定位的人。凡是跟我們關係密切的人,無論是愛是恨,都讓我們可以肯定自我的獨特與主體性。因此,即使失去的是成天跟自己吵架的人,都會引發憂鬱的狀態,因為就此少了鞏固自我認同的重要管道。

 

  作家毛姆筆下一則短篇故事恰好說明了這點。兩名患有肺結核的男子多年住在療養院,彼此是不共戴天的仇敵,其中一人會故意亂拉小提琴惹另一人生氣。兩人動輒向療養院院長告彼此的狀、只要見面必定吵架,舉凡房間和福利等,各種事都能爭。儘管如此,其中一人病逝後,另一人卻傷心欲絕。如今少了敵人,他就沒有拌嘴的對象、沒有人可以反抗,進而肯定自我的認同。即使消失的是仇人,都會阻礙個人與外在世界(即我們所謂的「生活」)的交流。

 

  由此可見,失去親友的人會暫時壓抑攻擊與關愛的感受;據此可以推論,親友仍在世時,身上必定有某個特質,讓人又愛又恨。我們受到的教誨是自己只能展現關愛的一面,所以傾向壓抑、忽略一項事實:即使面對人生摯愛,我們往往也維繫著矛盾關係,主因是我們習於醜化攻擊性,而非視其為一項必要動力,讓我們可以駕馭環境,同時跟彼此保持一定距離,才不至於過度依賴,依然是獨立的個體。此處攻擊性並非字面上的意思,不是說我們討厭自己所愛的人,而是我們內心都存在著一股衝動,用來劃分個人的界限,這不僅是生存所需,也可避免相愛的人過度彼此依賴。

 

  誠然,並非所有人失去親友都會感到重度憂鬱。但凡是重度憂鬱的人,或負面經驗造成憂鬱久久不散的人,特別是那些莫名陷入憂鬱的人,通常有共通的人格特質,得從童年發展的角度來討論與說明。

 

  一般而言,嬰兒會獲得母親足夠的關愛,藉此內化自己值得被愛的堅定信念。這份信念日後會對孩子大有助益,代表他與人來往時,會具備一定的自尊心,即使遭到拒絕或挫敗,都可以尋求內在的力量,克服各種難關、傷痛或失落。套用帕夫洛夫的術語,也許可以說他已受到制約,無論是外在成就或個人關係,都料將取得成功。套用精神分析術語,則可以說他內攝了好母親(好乳房)的形象,因此內在有個愛的源頭,不受變化無常的外界干擾。由此可以推論,人生的自信取決於嬰兒與母親的初期關係。

 

  另外,若這份經驗良好,便能讓孩子順利進入下一個發展階段,察覺母親除了提供關愛與溫飽,有時還會帶來挫折、甚至顯現惡劣的態度。由於嬰兒只要受寒、飢餓或未受關注就會生氣哭鬧,加上母親難免有時無法立即滿足其需求,因此嬰兒勢必不時會對母親心生憤怒,同時可能以為母親也在生他的氣。這種情況只要不常發生,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只要母親的「善」大於「惡」即可。長大成人後,我們難免偶爾會對所愛的人生氣,同時理解對方也可能生我們的氣,只要明白這些情緒底下仍伏流著愛,或至少氣消後愛就會回來。

 

  被愛的假象

 

  然而,假如嬰兒早期跟母親相處中,無法建立她本質為「善」的信念,日後就會發覺無法相信自己本質為「善」或值得被愛,也會缺乏足以仰賴的自尊心。無論事業多麼成功,他都很容易因為挫敗、拒絕或希望落空而沮喪萬分,視其為世界末日般嚴重,從而深陷憂鬱的泥沼。尤有甚者,他不僅會發覺難以忍受所愛之人的脾氣,也無法忍受或承認自己對他們的怒火,因為他不相信愛是持續不斷的伏流,也不期待暫時蒙上陰影或消失的愛還會回來。另外,他也格外難以脫離對母親的依賴,部分因為他會一直尋找母親無法給予的愛,部分則因為唯有對愛有穩固的信心,孩子才可以讓探索的衝動發揮作用,脫離母親獨立自主。孩子在社交場合中黏著母親、不敢跟群眾互動,看似太愛母親,其實並不放心彼此付出的愛,因此就好像哈洛實驗中的幼猴,必須一直確定母親的存在,而非滿懷自信地帶著母親的愛,勇敢去認識其他人。

 

  長大成人後,凡是嬰幼兒時期缺乏關愛的人,常有過度依賴他人的傾向,也會展現超乎常人的同理心,尤其能憐憫跟自己一樣憂鬱或遭逢不幸的人。這種能認同弱勢的傾向,讓他們似乎比常人貼心許多,實際上往往也沒錯。憂鬱症患者通常是他人眼中的「好人」,富有同情心、願意分享感受。其實,他們並沒外表看起來那麼好,因為自我犧牲的傾向得適度才好,卻受扭曲的基督教所鼓勵,把其中一條誡命解讀為「愛鄰人更勝愛自己」。一旦認同過度,可能導致分不清自己是誰,而流於表面的同情,可能只會陷入情緒泥淖,讓兩個憂鬱的人同病相憐,但除了共同體會人生的悲苦外,卻無法給彼此更務實的意見。另外,過度擔憂對方的感受,背後其實是不成熟的求愛伎倆。若一個人認同他人到毫無異見的程度,並且同理對方每個感受,其實並不會讓對方愛上真正的自己,而是跟對方一模一樣的鏡子。這並非獨立自主、接納彼此差異的兩個人會有的愛,這是因缺乏差異性而相互取暖的假象。

 

  憂鬱的人往往認為自己不值得被愛,這份信念會讓人的和善流於表面,因為他一方面求愛若渴,一方面又怕太顯專橫或強悍,只好把自己的性格掩藏起來、順著對方的個性,並且把這項能力當成某種情緒勒索。最後,這項伎倆只會適得其反,因為沒有人會愛上缺乏自我的人,而氾濫的同情固然一時受人喜歡,不久也會變得跟依賴同樣煩膩,畢竟同情也是種扭曲後的依賴。有此傾向的憂鬱患者,其實是複製童年早期的模式。嬰幼兒當然得完全依賴母親,若對於母親的愛有所不確定,很快就會懂得避免惹她生氣,還不得不討好她來得償所願。這些孩子對於母親的心情與感受十分敏感,而正是早期迎合母親的技巧,造就日後順應與認同他人的能力。相較之下,自信滿滿又肯定自我價值的人,通常對他人的感受不會如此敏銳,即使真的察覺後,他們也有更多餘裕可以付出。

 

  攻擊性與憂鬱症的關係,也許可以用韋斯特專書《自殺與殺人》(Murder Followed by Suicide)進一步闡述。英國每三件殺人案件中,就有一件是凶手犯案後自殺。這足以佐證佛洛伊德的假說,即攻擊他人與攻擊自己的行為密切相關,某種程度上還可以互通,誠如作者所言:「在許多案件中,犯人的意圖在自殺與殺人間擺盪,清楚展現自我毀滅與攻擊傾向的密切關係。」

 

  容易出現重度憂鬱反應的人,往往很難經營人際關係,因為他們真正渴望的是嬰兒時期母親的愛,這不可能從成年關係中取得。嬰兒時期的剝奪感帶來傷痕,在內心留下強烈的敵意,長大過程中不斷壓抑抗拒,進而塑造了他們性格的基礎。他們因需求未獲滿足而恨著自己愛的人,又深怕失去而不敢展現恨意,只好把攻擊矛頭向內,讓自己陷入折磨與絕望。無論是攻擊衝動的「正常」面向,即脫離依賴、走向獨立,或是它的不正常面向,即受挫後的仇恨反應,都硬生生被壓抑,但可能以殺人或自殺等暴力行為反撲。

 

  西方文明社會有「憂鬱文化」之稱,描述得十分貼切。西方國家普遍存在的憂鬱現象,理應讓我們反思養兒育女的方式,以及對於內在攻擊衝動的整體態度。在較原始的族群中,也有人飽受疾病妄想症之苦,這就很類似西方民族的憂鬱症,只是缺少了憂鬱症中自我憎恨的典型傾向。我們為自身文化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憂鬱症發生得如此頻繁,很可能跟滿足不了孩子依賴需求有關,也跟孩子未準備好就被迫獨立有關。

 

 

書籍資訊

書名:《我們都是惡人:從人際關係到國際政治,由心理學認識人類生來就要作惡的本性,我們該如何與惡相處並利用其正面價值?》 Human Aggression

作者:安東尼.史脫爾(Anthony Storr)

出版:麥田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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