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肯‧門區:美國從來都不是移民國家

哭泣的中南美洲女孩,她在邊境連同一群跨越墨西哥邊境的移民一起被美國邊境警察捕獲。

 

文|B. Duncan Moench

 

  我們一直聽到美國自詡不是基於共同祖先、不是基於民族歷史,而是基於「民主」理想所建立的國家,是世界上唯一一個民族意識為移民的國家。「移民國家」是美國文化的神話之一,無論左派、右派還是民族主義者都深信這句口號。歷史學家吉兒‧勒波(Jill Lepore)就是很好的例子,她在書中寫道:「當美國在1776年宣佈獨立時,顯然它是一個國家,但什麼造就了這個國家呢?人民擁有共同祖先是虛構荒謬的表面;他們來自世界各地,然後對英國發起戰爭,他們最不願慶祝的就是他們的英國風格。」

 

  學者鄧肯‧門區(B. Duncan Moench)並不相信這個神話,而且認為美國從來都不是移民國家,他撰文寫道:「首先,這個傳說迴避了一個事實:巴西、阿根廷、烏拉圭和大多數拉丁美洲國家也是移民為主的殖民國家,澳大利亞、加拿大和許多國家也是如此。但還有一個更殘酷的事實:美國並不是一個移民國家。美國是前英國殖民地,由盎格魯新教徒與反天主教分子所建立,他們複製貼上了約翰‧洛克(John Locke)的思想到《獨立宣言》和《憲法》之中。除了孟德斯鳩以外,幾乎所有形塑國家政治文化和法律結構的思想家與思想,都起源於早期的盎格魯自由主義。更具體地說,這個國家是信奉新教的盎格魯自由主義者所打造,他們主張宗教自由、思想獨立與結社自由,前提是在新教與盎格魯-撒克遜主義的範圍內。」

 

  歷史學家和文化研究學者想像存在一種獨特非正統的「有色」政治文化——非歐洲人聯合團結起來,挑戰開國元勛的盎格魯自由主義。在這個想像中,美國原住民、黑人奴隸後代和非歐洲移民——無論他們什麼時候來到這裡,無論他們如何來到這裡,也無論他們來這裡後發生什麼——都有共同的經歷,因此他們擁有神奇能力能夠像摩西分開紅海那樣,引領人們走向平等與正義的應許之地,而所有圍繞在「有色人種」的探討都源於這個前提。

 

  雖然這個想像很吸引人,但「有色人種」這種非正統的民族政治傳統跟希特勒的雅利安(Aryan)種族同樣是一種幻想,或者更確切地說是「熱愛自由」的撒克遜(Saxon)民族的幻想。美國開國一代的許多人相信,由於他們擁有優越的祖傳「基因」,完全有能力參與民主。

 

  除了創造危險、全新的泛種族神話,以及將19世紀的種族概念具體化以外,試圖將「有色人種」的民族政治傳統想像成真實存在的有害影響,就是忽視了另一個真正存在、有文獻紀錄的「美國移民對盎格魯霸權的民族政治挑戰」。

 

代表美國的知名畫像:格蘭特‧伍德的《美國哥德》。

 

  從人口統計學角度來看,到20世紀初美國只有一種移民人口幾乎超過英裔美國人。他們許多人希望保留母語,並組織或許是美國歷史規模最大的種族遊說活動:到華盛頓反對法律強制禁酒,他們認為這是盎格魯新教徒將自身道德觀念強加於全國民眾的排外運動。這個移民群體構成了美國社會主義政黨,以及工會運動中的多數,而盎格魯的老屁股們也意識到他們的民族政治挑戰與反同化態度。羅斯福甚至呼籲美國社會所有正直民眾譴責這些不願順從的人,他說:「這個國家必須只有一種語言──英語。一個聯邦,一面旗幟,一種語言。」這些膽大包天的非盎格魯人必須變成「美國人,別無他法。我們必須確保這個大熔爐運作下去。」

 

  他們是誰?墨西哥人?義大利人?日本人?德國人?答案是「德裔美國人」。確切地說,今天的美國人有包括4600萬到6000萬人是德裔美國人後代,但他們完全不知道1910年代日爾曼政治受到壓迫與妖魔化。巧合的是,它在1918年達到巔峰,也就是西班牙流感爆發的那一年。

 

  在1910年代,盎格魯本土主義者對德裔美國人進行的文化暴力與壓制的範圍令人震驚,值得世人重新審視:1915年至1920年間,美國有27個州將德語定為非法語言,17個州立法將所有以德語進行的公開對話定為犯罪。美國郵局要求所有德語出版物都要提供翻譯,很快便讓這些出版社關門倒閉。在前總統狄歐多爾‧羅斯福與時任總統伍德羅‧威爾遜的支持下,美國政府通過國會特別法案強制解散了一個擁有200多萬成員的組織「全國德裔美國人聯盟」──這就是美國所自豪的「結社自由」權利。

 

  司法部長湯瑪斯‧葛列格里(Thomas Gregory)組織了三個獨立的「全國治安維持組織」(其中兩個組織的成員超過10萬人),以監督美國社區的愛國心與對戰爭的支持度。不出所料,這些組織特別針對德裔美國人社區,這些自稱「百分之百義警」的成員,打著識別德國「間諜」與「叛徒」的名義,要求所有居民和移民做出「百分之百的美國化行為」。

 

  這些政府批准的盎格魯本土主義團體彷彿文化思想糾察隊,許多人甚至獲得官方授予的徽章:任何德國文化的外在表現、德語口音和德式用語,或者自由債券(戰爭債券)買太少都是「非百分之百美國化」的行為,是德裔美國人或左派分子「不愛國的證據」。這些不忠於國家的指控,導致德裔美國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遭到拘禁,當時有6000多名德裔美國人被關押在猶他州和北卡羅來納州的集中營內。

 

擬仿「美國哥德」的黑人肖像作品。美國哥德的畫面中沒有有色人種,也永遠不會有。

 

  在門區的研究中,他發現至少125起治安維持義警針對德裔美國人的暴力攻擊,大多數受害者只因為在公眾場合說出德國用語就被攻擊。新聞工作者埃瑞克‧基施鮑姆(Erik Kirschbaum)發現,其中35起事件的受害者死亡,還有三起事件公開使用私刑,但最後沒有一個兇手被判有罪。1910年代聯邦政府致力清洗社會上的德國文化與政治,仍然是美國最深、最黑暗的秘密,被深埋在美國人看不見的記憶裡。

 

  在整個19世紀,歐洲德語地區是美國最大的移民來源。到了1910年代,德裔美國人廣泛分佈在美國中西部各州、西部大部分山區、西海岸和曼哈頓。龐大的群體數量給了德裔美國人信心,使他們於1910年代開始在政治上提倡自己的主張。

 

  德國的文化力量逐漸壯大,而且嚴重對美國的盎格魯精英構成威脅。1910年,有530多份美國報紙以德語印刷出版,其中100多份更傳揚政治理念,直接挑戰了當時的「曼徹斯特主義」。於是在1910年代,一場針對德裔美國人的種族政治暴力順理成章的開始。無論是當年的義警宣傳手冊、粗鄙的黃色新聞標題和華盛頓精英們排外的反德言論,都將歐洲的軍事衝突升級成一場全球戰爭,不僅是針對德國的戰爭,更是針對美國境內的德國思想與文化的戰爭。從1910年代中期歇斯底里的反德情緒,到帕爾默搜捕行動對任何政治異見者的突襲鎮壓,所有試圖挑戰盎格魯自由主義的異議分子不是被監禁、驅逐出境,就是被剝奪經濟來源。他們傳達的訊息非常明確:選擇美國化,不然就滾開。

 

1917年北卡羅來納州拘留德裔美國人的集中營。

 

  1920年代的移民限制──美國歷史上第一個大規模移民限制──就是在1910年代的反德/反左派恐慌後所頒布,重點仍然在於種族問題,但事實卻被掩蓋。「種族」這個詞不僅只意味膚色──它也意味著文化。因此,在1910年代後期和1920年代初期,至少有數十萬德裔美國人申請把姓氏合法改為美式版本(例如施密特改成史密斯,普雷斯勒改成普雷斯利)。德裔美國人為了避免繼續遭到騷擾和譴責,只能以這種方式向鄰居證明他們也可以「美國化」。

 

  到了1920年代中期,德國文化對盎格魯霸權不再構成威脅。盎格魯的精英階層也表達了立場──這些手段不只是針對德國人,而是針對所有未來的移民;只要非歐洲移民被認為不夠「美國化」或不具「美國化」能力,就會遭受厭惡與排斥的待遇,這樣的種族觀念實際上與納粹毫無差別。

 

  隨著1924年《約翰-里德法案》(Johnson-Reed Act,又稱《美國1924年移民法案》)頒布規定,自那之後所有移民群體人數都受到出發地點的限制,即使是西歐移民也被嚴格限制在配額以內。盎格魯精英再也不會面臨來自內部的文化、語言和種族政治挑戰。

 

1900年的曼哈頓街景,97%以上的居民都是「非西班牙裔的白人」。

 

  到1960年代末,也就是富蘭克林‧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的「勞動自由主義」誕生近40年後,美國工業巨頭發現自己與無產者之間出現一種出乎意料的關係,這種關係包括薪水高度增長、工會成員高參與率、勞工擁有強大的集體談判能力、雇主的優渥福利、政府廣發的補助津貼,以及對企業和富人的高稅收。

 

  盎格魯-美國主義的政治經濟將自己變成了更像「歐洲主義」的日爾曼社會民主主義模式,這正是他們過去在1910年代時極力摧毀的東西。這個國家的領導階層以多種方式作出反應,其中之一是再次降低大規模移民門檻。毫不意外,選擇回到19世紀移民水準,造成外國出生的美國人比例上升,甚至與鍍金時代持平。於是薪水從增長變為停滯不前,勞工集體談判的能力降低。移民讓失業率維持在「健康」程度,實現了這項變革的目標。

 

  如今,許多自詡「多元文化主義」的精英,尤其是沿海地區的精英,他們呼籲支持開放邊境和移民。他們宣稱支持的動機不是為了所屬階級的利益,也不是為了自身利益,而是對其他文化的「包容與尊重」。這些當代美國藍州(傾向民主黨)的都市精英無法理解為什麼「移民國家的鄉巴佬」反對大規模移民,所以直接將反對者認定為種族主義者。

 

  今天,美國的精英階層表面維持一種「尊重移民文化」的態度,但私底下他們對於給予移民體面的工資,或提供他們預防性醫療毫無興趣。即使在2020年,我們也知道推動政府買單或監督這些計畫,根本不是一個可供選擇的立場。從1920年到2020年,被視為「非美國」的標準也沒有多大改變。

 

尋求政治庇護的移民在美墨邊界閃避催淚彈攻擊。

 

  1919年在紐約的工會提出了一項議案,要求有規模的企業必須為員工提供醫療保險,而「紐約美國主義聯盟」(支持商業和美國本土主義的遊說團體)協助黨掉了這個議案。本土主義者散發文宣,反對國家需要任何這類計畫的觀點。在本土主義者眼中,「首要的問題」是「這是美國還是外來的思想?」他們認為,美國「不希望任何人侵犯人民的監護權」。強制醫療保險是「反美」的概念,與美國的盎格魯-撒克遜主義與個人主義背道而馳。這些文宣封面明確指出,全民健康保險是危險的外來想法,在「德國被稱為帝國保險(Reichskranken Versicherung)」,而只有「社會主義領導人才會支持這個計畫」。

 

  這些論點之所以站得住腳,是因為它們所說的大多是事實。除了世界產業工人以外,德國人和社會主義領導者確實是唯一支持這類提議的人。德國總理奧托‧馮‧俾斯麥(Otto von Bismarck)早在1883年就向所有公民提供「帝國保險」,這是全面改革計畫的一部分,它向所有普魯士公民提供失業保險、醫療保險,乃至養老和殘疾養老金,目的是減緩德國社會主義者要求進行更大改革的呼聲。

 

  門區總結寫道:「然而,美國似乎比自己的種族主義前輩更有頭腦。你看,我們是一個移民國家,這就是我們的特別之處。」

 

 

原文出處:Tabl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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