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單口相聲不再好笑:《幸災樂禍》的力量

記者描述大規模粗暴地逮捕主張婦女參政權的女子,宛如「教訓淘氣的小貓」。 

 

文|蒂芬妮‧史密斯(Tiffany Watt Smith)

譯|林金源

 

 

  女性主義運動人士一向深諳幸災樂禍的力量,這頗為合理,因為歷史上「幸災樂禍」向來被認定是女性特有的道德缺陷

 

  十八世紀的康德和十九世紀的叔本華都將竊笑他人的失勢,與其他的女性惡習相提並論──傳播流言蜚語、做手腳和說謊。對德國哲學家舍勒(Max Scheler)而言,幸災樂禍是一種無可豁免的女性心理,因為「她們比較軟弱,容易產生報復心理。」事實上,近來研究顯示,男性經歷了更為頻繁且強烈的幸災樂禍(不過這樣的統計數字也許失真,原因是要女性承認樂見別人的不幸可能更尷尬,因為這與要求女性純良和善的社會規範嚴重衝突)。

 

  然而,十九世紀後期和二十世紀初期,在英美主張婦女有權參政的女性的確善用幸災樂禍的手段來削弱對手。在過往,主流文化向來嘲弄那些主張婦女參政權的女性,甚至還有明信片描繪了缺乏男子氣慨的丈夫可憐兮兮伺候大老婆用餐的情景,甚至有記者描述大規模粗暴地逮捕主張婦女參政權的女子,宛如「教訓淘氣的小貓」。

 

  主張婦女投票權的社運人士找到辦法將這類奚落回敬給對手。在某次的露天集會中,她們成功讓起哄的搗亂者淪為機智應答的受害者,將群眾的揶揄轉拋給對手。主張婦女參政權的肯尼(Annie Kenney)是該運動的一名戰將,她回想在薩默塞特郡的某一場集會中,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名男士大喊:「如果妳是我老婆,我會餵妳吃毒藥!」最後,演說者終於做了回應:「好說,如果我是你老婆,我會服毒自殺。」

 

  此外,還有搞得政治對手慌亂可笑的游擊戰術。在婦運方興未艾的時期,內閣大臣們一貫迴避婦運人士的詰問,一旦觀眾群中出現了女性,就拒絕在集會中發言。作為反制之道,婦運人士事先溜進大廳,躲在管風琴底下,等到會議開始,她們也開始說起話來。隨著琴管飄出來的議論聲讓會務人員不知所措,引發了聽眾的陣陣竊笑,大臣們更是氣惱不已。這些「無政府狀態」的光榮片刻確實並非婦運人士的唯一手段,也不足以引發政治變革,卻能短暫顛覆平日的權力關係,創造出一種「有事發生」的感覺和同志情誼。「每個玩笑,」如同喬治.歐威爾所言,「都是一場小小的革命。」

 

  嘲弄與蔑視依舊是激進女性主義的重要部分,用以揭露隱藏性別歧視的激勵手段。二○一二年,時任麻州州長的羅姆尼(Mitt Romney)在總統選舉辯論中被問到薪資平等與雇用問題,他當時的回應如今仍然聲名狼藉。

 

  羅姆尼自以為幽默地說明幕僚已經送來「整整好幾個活頁夾的女人」了。結果,甚至在辯論尚未結束前,某個名稱為「羅姆尼活頁夾」的推特帳號已經吸引了一萬四千名追蹤者,還有一個Tumblr 網頁上充斥著嘲諷的圖檔,內容是一大堆拿著活頁夾的女人圖片。一天內,部落格、推文和臉書頁面討論起「滿是女人的活頁夾」,收到二十七萬四千個按讚數。

 

  亞馬遜用戶張貼了數不清的挖苦評論,更有用戶宣稱這些回應有助於提升活頁夾的銷量:「從外觀上來看,這些是用來存放女人的理想活頁夾—顏色鮮艷、漂亮且獨具現代感!可惜它們還是太小了……腿、手臂和頭的部分依舊會突出來。」另外有人插話,「你不知道我多洩氣,試圖找一個能裝下我全部女人的活頁夾......如果你想塞進一堆女人(各種尺寸),這正是你要的活頁夾!」

 

  有人說:「這些活頁夾雖然製作精良且價格合理,遺憾的是太小了,裝不下女人。」

 

  還有人說:「也許那正是我要的女人,但她們似乎不想進入這個我幫她們安排好的空間。」

 

「羅姆尼的活頁夾」。

 

  上述高手大秀嘲諷功夫,鋪天蓋地的奚落言論成為我們政治版圖中無可厚非的鮮明特色,難怪說,這個時代可謂幸災樂禍年代。問題是:它們會不會持續有效?或者,我們熱中於踩著別人的醜事當跳板,這種事情已經變成僅僅是一種習慣,某種欠缺考慮的反射動作?

 

  在打擊特權時產生妙用的東西,一旦朝每個方向出手──左邊、右邊,以及對著較不幸運的人,就不是那麼討人喜歡了。越來越習以為常的幸災樂禍,讓我們對於它使人啞口無言、消除異議、壓制有建設性的辯論及強化極端陣營──其中道德憤慨如流彈四射,間或挾帶著超越界線的侮辱──的能力更加惴惴不安。

 

  我們可以合理的擔心,活在這個幸災樂禍年代,會使人們對公眾生活產生反感,並貶低了輿論的價值。我們也可以合理地擔心,幸災樂禍將喪失其令人戰慄的反抗力量,以及曾賦予其光輝、令人暈眩的蔑視;此外,縱容自己去享受別人的失態,會不會充其量只是一種殘忍而過分的行為,這種行為本身就令人不快。

 

  然而,不正是幸災樂禍這種可能會超出尺度的風險、變得危害,或者令人困惑而無益,而使得我們一直對它抱持著濃厚興趣?我們或許擔心自己盲目而開心地陶醉於他人的不幸,不過我們很容易忘記,道德困惑也是我們感受幸災樂禍的一個部分,那種擔心不知何時會觸界而繼續越界的憂慮。

 

  單口相聲常常突顯出這類道德困惑的時刻,並藉以此嘲笑我們。「笑」這種舉動雖看似肆無忌憚,卻也營造出一種順從。在欣賞單口相聲表演時,觀眾可能發現自己跟著某則笑話發笑,接著又後悔笑了出來。再者,我們可能因為意識到別人已經止住笑意,因此也跟著保持靜默,不想被曝露出來,或贊同某個駭人論點。

 

  這些時刻使我們正視到,我們是多麼容易跟著他人一起幸災樂禍。但這些時刻也提醒我們,玩弄道德上可疑的東西,測試著何處是「應該」止步的界線,是一種刺激的遊戲。對開明的觀眾而言,此事尤其惱人,他們可能自以為更具備同理心和同情心,對他們來說,嘲笑別人為之感到痛苦的恥辱或痛苦,無論對方多麼罪有應得,都會創造額外的社會不安。

 

  那麼,我們會知道何時該喊停嗎?還記得荷馬.辛普森惡意地幻想他那沾沾自喜的鄰居碰上一連串災難,可是當荷馬腦中突然浮現這位鄰居的葬禮場景,事情一下子就變得不好玩了?你的良知會在什麼時候介入,使你那泡沬般討喜的幸災樂禍突然凝結並且破裂?在什麼程度下,你會說「喔,這太過分了!」?當某個提倡環保的議員被檢舉砍除古林地,為了擴建他那別緻的新宅,結果在推特上遭受到慘不忍睹的羞辱?當某位對違規停車罰單一事說謊的政治人物被送進監獄?當某個發表你認為的可憎言論而應受指責的人,突然遇上離奇的事故(例如他的輕型飛機墜毀)?

 

  二○一六年在《獻給她的單口相聲》表演一開始,克里斯蒂(Bridget Christie)告訴我們一個關於一級方程式賽車傳奇人物莫斯爵士(Stirling Moss)的真實故事。莫斯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節目訪談時說,「我一點都不奇怪從事一級方程式賽車的女性這麼少,我想她們不缺力氣啦,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具備一個賽車手應該有的心理素質。」他輕蔑的表示。

 

  克里斯蒂接下來說的可能教人開心:「訪談結束後,莫斯走進一座空的升降機。沒想到竟然一不小心跌落電梯井,狠狠摔斷了腳踝!」

 

  你笑了嗎?

 

 

《幸災樂禍》中文版書封。

 

 

書籍資訊

書名:《幸災樂禍:情緒史專家從媒體政治和社會文化,解讀人性共同的負面根源與心理機制》 Schadenfreude: The Joy of Another’s Misfortune

作者:蒂芬妮‧史密斯(Tiffany Watt Smith)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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