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平庸中的不連續驚喜:洪常秀作品選評

洪常秀與金敏喜。 

 

  講到洪常秀,就想到金敏喜。「金敏喜是洪常秀的謬思女神」對初見洪常秀的我而言已經成為了一種制約式的東西,所以開始看洪常秀的片就進入了一種「金敏喜在哪?」然後是「金敏喜魅力在哪?」因此便有了這樣一篇膚淺的文章,膚淺的談一談一些在洪常秀作品中的金敏喜。當然過程之中,我總在懷疑自己是否落入了某種陷阱。

 

《這時對,那時錯》劇照。

 

  《這時對,那時錯》,2015

 

  在這部電影內,金敏喜扮演一個不是很成功的畫家女孩,而你可以看到一種近乎洪常秀套路在這裡出現,關於女孩遇見有成就的文學/電影/藝術領域的老男人(在這幾部電影內,洪常秀都無法想像一個以其他行業為業的男人),然後一開始對來勾搭的老男人沒興趣,直到老男人像小當家一樣露出袖章,不,是自報大名後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為什麼洪常秀會如此著迷於拍攝這樣的男女互動模式呢?我想起曾有位美女告訴蕭伯納他們應該在一起,這樣生下來的孩子就有蕭伯納的頭腦與她的外貌,蕭伯納笑著說,那麼萬一反過來怎麼辦?洪常秀對於這種雙方的互補性似乎有些著迷,以致於我有時會明確的感受到洪常秀的男女兩方好像是一體,這不是說他們因為是一對的戀人,而是說他們連在一起,是一個個體的兩個部分,但是因為某些原因欺瞞了其他人他們是可分離的。我想洪常秀的男女電影難以打動我的原因或許也是來自於此,因為我總覺得這裡面的男女不是個體對個體,而是一種自說自話,但因為某種對男女對話的誤解,比如認為男女曖昧時雙方總是講些摸不著邊際或者一種你前我後,我後你前的太極推手模式,因此認為洪常秀是在展現這種東西。但是在我看來無論裡頭的男方與女方是否在一起,總是在與其他角色間有一種隔閡,彷彿這兩人註定互相吸引,哪怕他們大相逕庭,他們不需要磨合,他們天生一對。

 

  但是《這時對,那時錯》不是有兩個部分嗎?而且這兩個部分不就是說不同模式下的磨合嗎?我認為差異也僅有在釣妹策略的更改而已,是新手漁夫/老漁夫的差別,思想與目的基本上沒有改變。前者狂拉猛拉,直到後面事跡敗露(已經結婚的事情被發現)就無力可釣,最後還遷怒到隔天演講的主持人跟觀眾上,可以說醜態盡露,就像費盡力氣結果在最後讓魚跑掉而發怒一樣。而後者則是欲擒故縱,先把弱點暴露出來(提前在小吃店講出自己結婚的事實)後面再放低姿態,再度製造第二個弱點(即酒醉暴露的事實)讓女主自願上鉤,甚至還願意做男主一生的影迷。同時在這一個結局裡,兩人之間的情感還引起了環境的變化,大雪紛飛,完全是進入那種浪漫電影的情節。

 

  所以至此你看到洪常秀的奸巧之處了,如果這是一個連續的故事,也就是說如果前後模式是發生在同一時間線上的故事,那麼觀眾絕對會對主角產生強烈的反感。因為你會看到一個調整策略再次出擊的男人,然而正因為兩個故事是類似不同時間線的故事,觀眾會覺得第二個版本的男主角似乎有些歪打正著,甚至有些可愛。

 

  如果你這樣覺得,那麼你就上鉤了。

 

  最後還可以說一個《這時對,那時錯》的有趣小設計,你會說人的決定影響劇情這沒什麼,但這通常只影響前景劇情。但在第二部分裡,隨著男主這次做出正確決定,成功「攻略」金敏喜後(我用這個動詞是因為我覺得《這時對,那時錯》就很像是《蘿拉快跑》那種不同選擇造成不同結局的電玩邏輯。當然本片更像戀愛遊戲,所以還有解鎖場景跟不同結局的要素,所以金敏喜是什麼?是一個男主決定的反應者,而不是另一個人類)後,在這個結局還會下起雪,兩個人在雪中握手。也就是說男主的決定所擾動的情感漩渦甚至可以改變自然環境,當然我不太確定這是不是洪常秀對一些浪漫愛情片的一種諷刺,不過是一個很有趣的設計,這個設計單純用是無法產生效果的,非要像本片一樣有兩部分比較才能夠作用。

 

《戀妳非妳》劇照。

 

  《戀妳非妳》,2016

 

  雖然這部片裡金敏喜沒有出現,但我想拿片中女主李宥英來跟金敏喜做個比較。在我看來李宥英代表著一種較常見的連續性的美,也就是說這樣的美是顯而易見的,所以你在觀看這個女主角的時候,你很容易會進入它的劇情,去投入這是一個介於精神疾病或者非人(神靈、邪魔)的存在。所以這個故事是在於一個花花公子金柱赫遇見了這樣一個神奇的存在(女主),然後開始像皈依一樣黏著這個神奇的存在不放,對其百般忍耐。

 

  電影一開始就是某次他對她失去了信仰,去懷疑她這個女神/女鬼,而金敏喜在洪常秀宇宙中的形象則經常是一個愛鬧脾氣、愛說教、對年長者傾慕的「女孩」,她的美經常是以一種不連續性中的驚喜呈現的。就是說你不會一直覺得她是美的,有時候更是十分普通,但是當她美的畫面出現時,那些普通的片段就與美的畫面形成鮮明對照,我稱之為「連續平庸中的不連續驚喜」。因為今敏喜的眼睛是比較小,臉也比較扁平,所以你可以看到洪常秀經常在探索一種去捕捉她「連續平庸中的不連續驚喜」。但是雖然他電影裡的男人時常是軟弱且膚淺的,但他自己在拍女性的時候,反而總是以一定的距離在拍女性的日常,而非他電影裡的男人軟弱且膚淺的目光。比方說你就看不到那種模擬男人目光在女人身上游移的鏡頭運動(我並不是說這種方式不好,我只是很訝異這麼愛拍女性、這麼愛拍金敏喜的洪常秀居然都沒用這種方式拍,特別是他這些片的男主不乏軟弱的渣男)。

 

  細查英語片名《Yourself and Yours》比起中文片名《戀妳非妳》少了些詩意,多了些形上的裸露。詩意說到底是找到表達形上之美的形式,沒有比詩更重視物質的,道在落花流水,亦在滾石尿溺。女孩的真面目是那個神祕的不可捉摸的「Yourself 」,你不知道她會怎麼行動,不知道她會做什麼,不知道她到底考量什麼。有別於片中其他的女性,甚至是其中一名說「男人跟女人沒什麼不同,真的啦,我是女人」的女性,你從她的「Yours」完全無法判斷出來。洪常秀是如此清晰的去區分女人與女神/女鬼,使得這部電影最後成為了一種將愛情完全等同信仰的東西,教徒崇拜著神明,神明憐愛著教徒,經過重重的幻覺之後,教徒終於到了神明的身邊,走到了比受考驗前更方便服侍神明的位置(兩人在房間的位置在再次相遇後換了位)。

 

  他不再憤怒何以她喜怒無常,何以她不給自己明確回應,因為他認清兩者之間該是教徒與神明的關係,這還不是那種我祭拜妳你要給我回報的鄉土信仰,而是那種無論你回不回應我,我都會對你死心塌地的基督式信仰。而藉由這種信仰我也變得更好,神明很美,而信仰神明的我也被神明認同很美。

 

  「你好美阿。」

  「你也好美阿。」

 

  但是愛情是一種信仰嗎?還是洪常秀是在呈現一種花花公子必然經歷的報應,一種惡人自有天收的概念?我更寧願相信是他掌握到了一種極端愛情的型態,一種臣服,一種妳怎麼演我就怎麼接的寄生蟲與宿主的型態。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劇照。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2017

 

  個人覺得是洪常秀用「彩色」用得比較好的幾部片,拍了很多金敏喜單獨跟背景結合的美圖,情節基本上還是在套路內,但是第一部分跟第二部分用奇怪的方式連接起來,我們不知道他們是純粹分離的同一時間線上的故事,還是根本無關。因為你會看到第一部分結束後,第二部分開始前像第一部分一樣跳演員名單,但是之所以會引人遐想,是因為第二部分是從電影播映完,而金敏喜坐在椅子上開始的。

 

  這就形成了一個「洪常秀在看金敏喜看金敏喜的畫面」,金敏喜在看電影這個情節在《這時對,那時錯》也有出現過,如同你可在這部作品裡看到在國外的時候,金敏喜扮演的女人跟姊姊去一家書店,裡頭有個寫數字歌給小孩的男人,金敏喜向他買下了書,我們會想後續呢?後續就在《克萊兒的相機》裡金敏喜跟伊莎貝雨蓓在海邊見面完對話的地方,金敏喜唱起了自己的數字歌。雖然沒有明確的連結,但會讓我覺得好像是洪常秀在打造一個「金敏喜宇宙」(同時,《克萊兒的相機》的金敏喜工作的電影公司正要發行的電影就是《Yourself and Yours》)。

 

  在這個宇宙內,金敏喜數次與某個老男人相遇然後分手,或者是已經在分手狀態,然後她從中得出了某種關於情愛的普遍的簡單的觀點。比如在《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就有金敏喜回國之後,去教訓各式各樣對他有興趣的男人的苟且,無論是學長或者是曾經交往的老導演,她都故意在其他人面前把他的假面拆除,男人在他的面前彷彿赤身裸體,金敏喜彷彿具有某種超越時空的能力,能夠遊走在不同地方,不同時間。但是在本片裡金敏喜遇到了另一個在背景的跟她一樣的男人,這個男人除問路的台詞外,他只是一直追逐著金敏喜,在第一段落結束還把她抬走了。而第二段則入侵到金敏喜朋友的海邊房屋,他在外頭擦著窗戶抽著煙,非常的突兀,然而屋內的人卻彷彿與他在不同維度,包括本來在第一段看的到他的女主角現在也看不到了,這不禁讓人懷疑第一段內容是否存在。因為如果第一段實際上並不存在,金敏喜自然無從去辨認出這個怪異的男人,而只有我們能夠辨認出來。

 

  當然如同洪常秀在《克萊兒的相機》裡出現的大量不連戲的衣著與角色情緒,只是《克萊兒的相機》尚且還勉強圓得回來,而《獨自在夜晚的海邊》的設計則近乎疏失。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劇照。

 

  另外《獨自在夜晚的海邊》也瓦解了現實的連續性,有一段是這樣的:金敏喜在海灘上睡覺,她面前插了一根木棍,第一次我們從背後看她,然後有人喊「不要睡在這邊」。接下來看到她遇到了之前交往的導演的劇組,隨後她與他們一起去見了導演,然後金敏喜在餐桌上發飆,隨後導演送了一本書給她,她把書留在桌上,接下來畫面又回到沙灘邊,而金敏喜仍舊趴在沙灘上,再一次有人喊了「不要睡在這邊」。然而之後的對話截然不同,我們看不到說話的人是誰,然而我們可以發現說話的人穿著與第一次遇到金敏喜的劇組相同的鞋子。

 

  所以真正的時間到底是怎麼編排的?現在是隔天還是其實是金敏喜夢醒了?也就是說在這部電影裡哪些事情是真實發生的,而哪些是夢中或者電影裡發生的?

 

  也因此洪常秀時常會在奇怪的地方突然就給來設計上的啟發,但他自己並不會很在意要讓觀眾意會到這件事,也就是說在科幻電影裡某種時空機制可能會被重複的操作,以服務劇情同時讓觀眾可以理解,但洪常秀的時空機制是很幽微的,而這種幽微在我看來是一種缺點。但或許對他而言這是一種用來創造「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恍惚狀態之方式,或許我們該回到片名《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其提示了兩部分每次的結束時或許總是只有她一個人,所以第一部分她被帶走時她的姊姊與朋友也沒看到她,而第二部分她則是以清醒的狀態離開了那個沒被拍攝臉而只有鞋的男人,如同她說的:「我做了一個夢。」但是當電影結束之時,我們如何能保證不會再有第三個金敏喜坐在電影院?又或者金敏喜在沙灘上往左走後,難道不會再遇到那個怪異的男人?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是一部細思極恐的電影,如果一切的怒吼或者坦承相告,到了最後其實都只是一場夢,而你實際上並無人可傾訴這些情緒,那麼離你落入下一場夢也不遠矣了。人們嚮往夢,因為在夢裡人們以與自己想像的角色對話,大吼,欺瞞了自己並不孤獨。

 

  但是自言自語不斷互補,不就是洪常秀電影裡男女「對話」的常態嗎?

 

《克萊兒的相機》劇照。

 

  《克萊兒的相機》,2017

 

  個人以為這部電影的厲害之處在於,所有的不連戲都可以用「克萊兒的相機」這個作為片名的物件來解釋。為何克萊兒既然已與金敏喜見過面,還正面拍了一張照片,她們在海邊見面時又像是第一次見面?因為克萊兒的相機拍攝過後的人都會改變,這也說明了何以導演在與克萊兒見面時是一個穿著,到陽台上與金敏喜見面時又是另一個穿著,而陽台上金敏喜穿著熱褲,下一個場景又變成長褲。

 

  但是最諷刺的是變來變去最後居然又好像沒變一樣,金敏喜因為女老闆發現男導演是渣男,所以又讓她回去工作。當然你可以注意到這次她回去工作,男導演(其實就是洪常秀)的海報不見了,因此這不變中好像又有些改變。

 

  伊莎貝雨蓓在本片裡完全是以一種陌生元素的方式置入這裡,為了表示她不是伊莎貝雨蓓,還得安排一段她與朋友的對話:「我是第一次來這裡。」與金敏喜的對話也沒什麼可以琢磨的地方,大致上是一些互相吹捧的話語,我總覺得比起她,她的相機更重要。

 

  不論是片中女老闆還是男導演性格都很令人討厭,女老闆說話沒有條理「我覺得妳不誠實而且我不用告訴妳,因為這是我的判斷」,而男導演也用同樣的「判斷」修理了女老闆,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之後把她甩了(我實在是不喜歡洪常秀電影裡的台詞,很沒什麼記憶點,他的電影不說話的時候比說話好看,如果說話有什麼拍的意義,也是因為說話時人臉上會出現的表情)。之後又變本加厲,在天台上指責金敏喜穿熱褲誘惑男人作賤自己云云,什麼「我知道妳不是這樣的女生」、什麼「妳不需要靠這種東西吸引男人,妳要有自信」完全就是沙文男刻板印象。

 

  我不是說電影不該出現沙文男,但問題是洪常秀對這種沙文男的刻劃方式實在是淺薄地令人無聊,我當然不會說這可能是洪常秀對自身過去行為的某種懺悔(即藉由展示一種惡質行為來表現一種坦承),或者是專斷的說他是在展現某種具普遍性的韓國男子形象,我只是覺得他刻劃的男性還是一如往常的缺乏魅力而且膚淺。同時對片中女性又具有吸引力,例如金敏喜會被男導演的批評影響情緒,女老闆會被男導演幾句話就被說動去讓金敏喜辭職。

 

  電影乍看之下是女性的勝利,因為最後女導演去找金敏喜和談,但我還是沒看到男導演受到任何的懲罰,他也沒有與金敏喜進行真正的「對話」。如同在片中出現的另一個男孩被伊莎貝雨蓓說有張「女性化」的臉,作為主角的女性們沒有獲得任何勝利,男性只是退場而已,她們還是會遇到類似的人,然後著迷其中,相互仇視。

 

《那天以後》劇照。

 

  《那天以後》,2017

 

  那天以後是一部非常令人厭惡的電影,軟弱卻又想腳踏三條船的男主(精神上堪比人渣)、潑辣又刻板的老婆、愛哭又毒辣的小三,以及直率又無辜的金敏喜。電影以一種不知有意或無意的方式去擾動時間,這是洪常秀刻意的設計嗎?這樣的設計是要表達某種渣男無意的記憶薄弱嗎?換言之不是一種有能的惡意,而是一種無能的惡意。比如在金敏喜一陣子之後再回到出版社去找那個當初為了小三把自己逼退的老闆,她發現對方完全不記得自己,而是用一種假裝親暱的方式在對話(而這時小三已經不知去哪了),直到她發現之後對方還一副狀況外的樣子,這可以說是一個無能渣男的極致了。

 

  我並不是討厭電影裡的渣男形象,我就很喜歡《白夜》裡白天不工作晚上上街晃的馬斯楚安尼為了不讓意外邂逅的古怪女孩找到昔日愛人,所以把女孩託付他的信給扔掉不幫她寄出。

 

  具體來說是討厭一種毫無魅力的渣男形象(然而這種渣男形象吸引著片中女性角色,卻又證明在她們眼中這還是很有魅力的),我並不是就道德上在厭惡這部電影裡的渣男,而是就美學上來厭惡這部電影裡的渣男。因為他呈現著一種寄生蟲的樣貌,總是必須附著在其他生物上生存,所以當他讓小三離開時,金敏喜一來,他又開始用著他那日積月累的社會地位在有意無意的推銷自己,總而言之就是舞動著自己短小又無力的觸手,希望讓對方接納自己的寄生。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洪常秀的男主一直讓我想到《瑞克和莫蒂》裡的傑瑞,而洪常秀的女主則會讓我想到貝絲。在科幻冒險動畫《瑞克和莫蒂》第二季第七集之中,瑞克帶著女兒被絲跟女婿傑瑞去宇宙婚姻諮商所,在這裡婚姻不合的男女雙方會被要求用一種儀器具現化出自己腦中對方的形象,藉以讓雙方知道彼此對於對方的看法。

 

  傑瑞具現化出的貝絲是一頭巨大有力的異形,而貝絲具現化的傑瑞是一條蟲,結果異形命令那條蟲與她合作,兩個人成功逃出了監禁籠,開始大鬧宇宙婚姻諮詢所,被嚇到的婚姻諮商師說:「我從來沒看過這麼病態的婚姻關係。」

 

  這種弱攀附強,強接納弱的狀態基本上打破了純粹的強弱邏輯,而是形成了一種互補關係。換句話說在這樣的關係之下,雙方都不必改變自己而且證明了對方的價值,但同時雙方又互相憎恨對方限制著自己,卻又無法擺脫對方。如此一來就像鬥獸棋一樣形成了一種在極限處消除的強弱關係。

 

  但或許要我們討厭這種渣男的形象正是洪常秀的目的,那麼恭喜他,他做到了。

 

  但是《那天以後》毫無可取之處嗎?

 

  正當我對這部片的忍耐處快要到達極限的時候,金敏喜在計程車上與計程車司機對話的戲,讓我直接給這部片上升了兩星。對話的內容倒是不重要,然而她那細微的表情轉換還有那美妙的光影流動讓我對這部片在最後還是找到了「那連續平庸中的不連續驚喜」。

 

  所以我才會說洪常秀有佈置一個陷阱,你越討厭片中的男主,就越有可能喜歡片中的金敏喜,但是你猜怎麼著?這樣來說你還是算喜歡洪常秀,因為臭水溝與寄生蟲是他佈置出來展示這朵素雅之花的。

 

《草葉集》劇照。

 

  《草葉集》,2018

 

  這部電影其實有點像「洪常秀感謝祭」,之前他電影裡頭的演員不少回來演這部片(可惜權海驍沒演出這部),講述一對又一對展示在咖啡館的男女關係。在這部片裡難得的是金敏喜總算不與老男人戀愛或者分手過了,她變成了一個咖啡廳裡的觀察者,一邊聽一對一對的人們談話,然後發表一些膚淺的評論。我們作為觀眾的特權正是可以見金敏喜所見,聽金敏喜心理所想的話,她在這部片裡頭剪了個似女學生的髮型,可能是為了配合裡頭的發言,當然少不了的還有老男人對她的搭話。不一樣的是這次她拒絕了,而且狠狠在別的地方嘲諷了這個「如瘋子一樣的男人」

 

  在《草葉集》裡頭,我們看不到誰能真正逃脫這個空間。主角群短暫離開,然後又走回來,就像金敏喜的弟弟與他的女朋友分手,但電影結束時她們又回來此地穿韓國古著拍照。而一開始在吵架的男女(女方認為男方害死作為共同朋友的一個女孩)後來也和好,而另一邊則是一個男人為其朋友的死而責備另一個女人。你可以看到洪常秀有在平行呈現兩性遇到相似問題時的差異,很明顯男性都佔有了某種優勢,而當男性是上風處時,其對於談話的對方產生了更強的壓迫感。而在另外一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老演員嘗試找一個女人求助,希望對方提供居住點,而對方沒有買帳,後面我們會知道他曾經嘗試自殺,現在「自殺」這個詞貫穿了三桌。

 

  而在戶外的另一桌,則是另一對男女,男方想要追求女方,於是弄了個「一起同居十天以增加創作靈感」(洪常秀裡的男人總是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提出這種要求,你不能說他們很狡詐,事實上狡詐的是洪常秀,因為洪常秀往往將這些男人設定的好像沒有心機,也就是說她們好像只是想都沒想就提出個簡單的要求而已,最後反而有心機的是觀眾自己了)的提案,結果被女方婉拒,接著這個男人還大言不慚的說戀愛很棒之類的,隨即提出第二個要求,要跟女方吃飯,結果女方以稍後有戀人之約為由婉拒了。然後男方就注意到咖啡店裡在觀察其他人的金敏喜,這就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個男人很像洪常秀的化身,因為他可以看到金敏喜看其他人,就如同導演一樣,甚至後面也是他先出聲要金敏喜加入他們的餐桌,他知道金敏喜要什麼,同時我們這一個段落還會知道他早就結婚了,所以他前頭的發言包括找女人同居一起「創作」的發言都是出於一個已婚男人的嘴裡。

 

  不久之後我們看見女方在等待,洪常秀用一個樓梯,一個窗邊,一個一樓座椅的調度,展現了她焦慮到喜悅的情緒轉換,但也告訴我們她被放鳥了。

 

  於是後來理所當然的她會投向一開始拒絕的那個男人的懷抱,這些是洪常秀的小設計,旨在說明理想的愛情只是一種稀少狀況,大多時候人們不過是相互遷就一下罷了。說到理想的愛情就不得不提到另外一組少男少女,那是金敏喜弟弟還有弟弟的女朋友,兩個人在飲料店裡被金敏喜給考驗,關於真愛的前提應該是理解,而無法理解對方意味著真愛的不可能,也就是說拐著彎說兩人不過是過家家。

 

  金敏喜當然是在欺負這兩人,如同弟弟雖淺薄但有道理去反駁「哪有人能夠完全理解他人呢?」所以這就是為什麼我不那麼喜歡洪常秀,因為他喜歡丟出一些乍看很有道理時則很笨的話給金敏喜講,然後讓金敏喜用這些話試圖去戳破某些人際關係的虛偽,但問題是這些話根本說不上是什麼令人為之一亮的見解,最後就只會讓人認為金敏喜演的角色是在無理取鬧而已。所以你看洪常秀又在設計觀眾,讓觀眾不自覺得去同情金敏喜這個演員,而不是金敏喜的角色,但是洪常秀之所以讓金敏喜不斷的以不同名字卻是一樣相似的姿態去介入人際網路,一個戳破者,就是為了建設洪常秀宇宙的設計。而在洪常秀宇宙裡,金敏喜的角色叫什麼名字實際上並不怎麼重要。

 

  電影結尾,金敏喜如願進入了她原本無法融入的人際網路,她加入了那一桌,你知道剛剛不加入現在加入的關鍵是什麼嗎?因為洪常秀的化身這時出去抽煙了。

 

《江邊旅館》劇照。

 

  《江邊旅館》,2018

 

  一如既往,《江邊旅館》裡的金敏喜再次飾演一個被渣男拋棄的女人,與朋友在大雪紛飛時在旅館相見,另一條故事線則是一個拋棄妻子的老詩人兒子們見面,兒子們一個和自己,一個和妻子,不過老詩人雖然拋棄妻子跟小三在一起,後來還是被小三拋棄。

 

  兩條故事線在《江邊旅館》裡微微的交會,在於老詩人後來與兩個女人搭訕,當然在搭訕之前,老詩人起床後就在窗邊看到前來的其中一個女人了。

 

  因為不懂韓語,所以不知道老詩人寫的詩句到底如何。詩是和語言最緊密的文學形式,被用來探索語言所不能及之處,因為不能及所以會產生一種齟齬,比如「白髮三千丈,離愁似箇長。不知明鏡裡,何處得秋霜」,以白髮表離愁,又以秋霜表白髮。而在《江邊旅館》裡,你可以看到在白色的天地裡,只有老詩人一個人在抽煙,時而散步到垃圾桶旁,逗一下裡頭的貓咪,又如兩女到外頭散步,然後穿著黑衣的她們旁邊有黑色的枯樹,畫面樸素而優美。

 

  所以這部片我評價會比較高,因為黑白的選擇在這部片是正確的,對話的減少更是正確的選擇。洪常秀本來就有一種對接的才能,例如在《草葉集》裡人際網路的平行對接(我不知道其他人怎麼稱呼這種架構,我之所以說平行是因為他們沒有相接,不是說角色沒有接觸,而是兩個之前沒有交會的角色有互補的體驗,猶如一個丈夫外遇的女人遇上一個外遇的男人)。

 

  同時利用片中兩女來討論片中一個作為導演的兒子來調侃自己,也會讓人會心一笑,因為那個討論導演的話語是這樣的:

 

  「我知道他想要表現什麼。」

  「不過他並沒有吸引大眾的力量。」

  「但也稱不上是真正的作者。」

  「充其量是很努力的人。」

  「嗯,就只是這樣而已。」

 

  這不正是每年都拍個幾片,用小預算玩些實驗手法,去西方影展玩玩的洪常秀自己嗎?自嘲的幽默往往比嘲諷人的幽默更令人覺得有禮,這也是為什麼我相對喜歡《江邊旅館》,比起其他那自抬身價的男主角,兩女這樣的形容更加有趣。此外,《江邊旅館》是洪常秀獻給父親的作品,雖然不知道片中的父親接近其父形象多少(其父是電影製片),但可以更加確定片中的兒子更接近洪常秀對自己形象的描寫。尤其裡頭這個兒子跟另外一個兒子相比,更加急躁地尋找父親,然而他與哥哥直到最後才到父親的房間,而父親此時已經死在裡頭。

 

  而隔好幾個房間的兩個女孩卻彷彿早就知道一樣抱在一起哭泣,與老詩人只有一面之緣的她們竟然比有血緣關係的兒子們與老詩人心的距離更近。

 

《江邊旅館》劇照。

 

  這是老詩人所謂的愛嗎?

 

  你會看到老詩人是如此單薄,又如此強烈地強調著自己的愛。這個愛讓他離開妻子,投奔小三,又讓他被小三所棄,以致於孤身一人,流浪到這裡住進了旅館,然後被旅館主人漸漸看透,並開始討厭旅館主人。

 

  但是他後悔嗎?不,他不後悔。

 

  上了年紀的他,依舊會去搭訕年輕女孩,稱讚她們的美,甚至欺騙兒子把他們支開,只為了讓他飯後可以再回到兩個年輕女孩身旁,將自己被她們啟發所寫的詩句獻給她們,然後隔天默默地死去。

 

  兒子沒有辦法理解他這件事,已經體現在一開始他們相約一樓,卻怎麼見也見不到彼此的空間遊戲之中了。老詩人後來找到他們,隔著玻璃拍打著窗戶,在尋找進來的口,還有為了要給兒子們禮物隨意挑了兩個玩偶給他們(不是啊,為什麼你會在旅館裡放兩隻布娃娃,是要表現你的童心未泯嗎?)這些種種都表示著老詩人渴望與他們連結,卻不願為了他們去改變自己,那麼本片裡的女性真正代表的是什麼也就清楚了,他們代表的是詩人不願改變自己,卻又希望自己被愛的慾望。

 

  我想到《那天以後》那個不信上帝,搞著文學卻認為文字無法表達心意的可悲男人(如果你相信文字無法表達心意,認為其只有感受才能感受到,那你搞文學幹嘛?當什麼出版社長?為何不乾脆承認自己實力不夠?)《江邊旅館》的老詩人至少誠實多了,他的表現說明了詩的對象性與私密性。

 

  在死前能夠把該說的話說給能懂得人,以及你想讓他們懂得人聽,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幸福的嗎?《江邊旅館》的坦承是洪常秀少數稱得上坦承的作品,其他的坦承或直白有時候只是無禮或者是一種奸巧,拉所有男人下水來讓觀眾同情金敏喜。讓我來說說真正的坦承是怎麼回事,我認為真正的坦承是說出只有自己能夠知道關於個體的事,而不是去表達某種群體的刻板印象。真正的坦承是去承認那些說出來後會很痛苦的事情,而不是一種重複的自我鞭打,因為重複的自我鞭打最終會無感或上癮,你必須每次都換一種新的酷刑才會有新的痛苦,而不是重複一套一樣的模式。

 

  結語

 

  看洪常秀電影本身就像看洪常秀電影裡的金敏喜一樣,你看得越久,就越有滋味,彷彿就是你一直品嚐口中的唾液,到了最後雖然口中無物,卻感受到某些滋味。這是一種陷阱,也是洪常秀的勝利,因為他本來可以用更簡易的方式讓觀眾感受到驚喜,然而他偏要將驚喜分散在平庸之中,猶如金敏喜的魅力時刻潛藏在普通的日常處境中。於是觀眾會被訓練成去尋找「連續平庸中的不連續驚喜」直至成為洪常秀與金敏喜的囚犯。

 

  他們不是兩人,而是一個有極端不同面貌的一個個體,猶如燈籠魚構造的光球,或者一種不是光球而是類小魚構造。當你以為是小魚(金敏喜)而靠近時,金敏喜的面貌越立體,你就離被洪常秀捕食越近。如果生命就是時間的總和,所謂被捕食意味著正是你在觀看時,那種覺得時間好像被奪取但又因一些意外的驚喜而繼續觀看。但無論如何,洪常秀提供了一些有啟發性的設計,相信後人若多加善用可以製作出更完整更懾人心神的作品。

 

 

電影資訊

《這時對,那時錯》(Right Now, Wrong Then,2015)

《戀妳非妳》(Yourself and Yours,2016)

《獨自在夜晚的海邊》(On the Beach at Night Alone,2017)

《克萊兒的相機》(Claire's Camera,2017)

《那天以後》(The Day After,2017)

《草葉集》(Grass,2018)

《江邊旅館》(Hotel by the River,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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