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雷格‧莫德:封閉乏味的電子書能否取代紙本書?

Kindle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馬素‧麥克魯漢的預言:「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能放進單一桌面。」

 

原文|Craig Mod

 

  從2009年到2013年,作家克雷格‧莫德(Craig Mod)所讀的每本書都是在螢幕上看的,然後他停了下來,他寫道:「你可以把這四年用螢幕閱讀的熱情當成一項實驗。我感覺有一種責任感,不是對任何人或任何具體事物,而是對『書』這個模糊的概念。我想瞭解它們的界限如何產生變化,以及如何受到科技影響,而最好的方法就是親身體驗。」

 

  到了2009年,人們已經無法忽視Kindle的存在。它某種程度上實現了馬素‧麥克魯漢(Marshall McLuhan)當年的預言:「世界上所有的書都能放進單一桌面。」Kindle幾乎擁有過去所有閱讀工具的優點(甚至更多),並將這些優點牢牢整合在一起,莫德馬上愛上了電子書。

 

  Kindle點燃了人們的想像力。它的外觀和體驗與先前的任何設備都不同,螢幕尺寸更是專為閱讀所設計,而且它在全世界都能連上網路即時購書,還有龐大的電子書庫作後盾,因此很少有受限的感覺。

 

  此前,人們嘗試打造像艾倫‧凱(Alan Kay)的「Dynabook」的電子書裝置(例如索尼2004年發行的LIBRIe),但幾乎都受到圖書庫太小的阻礙和限制。亞馬遜的圖書庫沒有界限,而且具備一鍵購買的功能。硬體方面普遍來說也有進步:電池變小、處理器更快、電子墨水顯示的解析度更高。於是在一家大公司的資助研發下,它將所有優點匯集起來,使古老的科技預言成真,許多書迷(包括莫德在內)都被它的新鮮感和潛力所吸引。

 

莫德在閱讀電子書的這幾年發現,Kindle最具變革性的優點是縮小了「想要」與「擁有」一本書之間的距離。

 

  「容器」裝載了故事與閱讀故事的體驗,如果裝訂得當、選擇的布料、尺寸、紙張質地、頁邊和油墨,就能加強讀者與文字之間的連結。如果選擇不當,反而會成為讀者與文字之間的隔閡。

 

  Kindle也是一種容器。莫德在閱讀電子書的這幾年發現,Kindle最具變革性的優點是縮小了「想要」與「擁有」一本書之間的距離,他寫道:「無論旅行到多荒涼的地方,Kindle的全球無線連網技術「Whispernet」都能接收足夠的訊號,讓我立刻購買旅行夥伴推薦的書籍。多虧亞馬遜的電子書庫,Kindle幾乎能買到你想到的任何書。」

 

  莫德描述了使用電子書的體驗:「到了夜晚,我會在床上、帳篷內、火車上使用這個設備閱讀和做筆記。這是一種難以置信的用戶體驗,充滿感知價值與愉悅的荒謬感。最重要的是,感覺這是我對未來的書籍與閱讀進行的投資:我所買的每一本書都是對它投下信任票,我深信所做的每一份筆記、每一條底線都是為知識付出貢獻,這些知識某天會以美麗或有趣或不可知的形式顯現出來。這種信念隱含著一種信任感——相信亞馬遜會不斷創新發展,打造越來越神奇、有意義和愉悅的用戶體驗。這種信念使我不斷購買、閱讀和付出。」

 

  因為新的科技很容易被抗拒和放棄。因此,樂觀和信任是使用新興產品的關鍵。你要相信事情會朝著好的方向前進,不會一直是現在的情況。這個樂觀哲學讓莫德對Kindle初期的許多缺點(特別是軟體設計方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從第一天開始,莫德就不滿意Kindle的排版和佈局,但他相信這些缺點很快就會改進。他總覺得自己的閱讀筆記被困在亞馬遜的生態系統裡,但他相信終有一天會出現更好的介面或選項讓讀者使用。

 

  儘管軟體方面並不完美,但這四年的確是Kindle硬體創新的巔峰。隨後每個版本都比前一代有重大改進:變得更小、更輕、解析度更高、背光螢幕反應更靈敏、改善翻頁按鈕觸感、電池續航力更長,設備變得更便宜(便宜的價格促使非營利組織在非洲建立數位圖書館),Kindle的硬體設計團隊似乎致力於打造一款完美的通用閱讀工具。

 

「當實體書被讀者買走時,就會進入一套例行過程:它被閱讀一遍、劃線、折角和磨損,然後最重要的是重讀它。」

 

  然而,在過去兩年一個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莫德失去了信心。這種感覺是漸進的,但不可否認的是莫德不再繼續購買電子書。他在整理自己的數位與實體書收藏時意識到:他仍然非常渴望獲得實體書。

 

  電子書呢?是什麼原因讓他無意識地回到實體書的懷抱?

 

  莫德寫道:「當實體書被讀者買走時,就會進入一套例行過程:它被閱讀一遍、劃線、折角和磨損,然後最重要的是重讀它。讀第一次時,你會大概瞭解它。當一遍又一遍地重讀,你們就會變成知己。讀者與書本之間的關係不是以小時或分鐘衡量,最理想的情況是以月或年來衡量。」

 

  「作為電子書的消費者,我感到開心,但作為一個讀者,我感到沮喪。」莫德寫道。他承認Kindle的消費體驗近乎完美:無限的書目、迅速的購買、合理的價格。但人們很容易忘記,亞馬遜不只重挫了出版商,它更是掌握網路世界權力的巨頭——為全世界許多公司提供檔案託管與伺服器服務,光這項業務就占了亞馬遜近20億美元的利潤。因此,亞馬遜能為自家設備打造高效即時的管道並不奇怪。但當一本書藉由管道進入設備以後,這種曾經新鮮的體驗現在感覺已經被忽略了。

 

  那實體書呢?實體書是用茂密的樹木製作,被寶藍色的布料包裹,需要兩隻手才能拿穩。然後,它就像一條神聖的小徑,穿過錯綜複雜的前頁、大量的副標和多頁的插頁,帶領你走向目錄。在這段以印刷品質打造的循序漸進過程中,當你準備開始讀第一章時,就已經看得入迷了。

 

  這跟打開Kindle電子書的過程形成了鮮明對比——沒有循序漸進的感受,通常也沒有書封。有時你會被直接扔進第一章,有時被扔進前頁的中段。讀者打開實體書時步步充滿著驚喜與愉悅,但打開Kindle電子書則讓人感到空虛。此外,通常你要不停向前滑動十幾頁,才能確保自己沒有漏掉任何東西。

 

  Kindle的生態系統讓「買書」這件事變得毫不費力,所以讀者很容易忘記自己買過什麼。不幸的是,Kindle的介面很難瀏覽不斷擴張的電子書庫:讀者最多一次只能看到十幾本書,而且小得看不太出來是什麼書封,從Kindle首頁消失的書籍也不會再顯示出來。相比之下,站在一個實體書架前便一目了然,眼睛能同時看見成百上千的書殼或書皮。莫德發現,比起電子書庫,從實體書庫尋找靈感或內容比較不費力。因為紙本書就明擺在那裡,彷彿在歡迎讀者回來讀它。

 

  重讀一本書,不僅是重新閱讀文字,更是回首過去的自己,莫德寫道:「重讀是為了回想我們曾經是誰,這有些恐怖但令人陶醉。這種感覺遠遠超過你的想像,它使我們不斷地審視自身。」

 

  電子書在設計方面也做得不夠好。直到最近,Kindle在iOS的應用程式還是沒辦法正常顯示行尾用於連接單字的連字號。雖然看起來是很小的問題,但這種小問題早該在多年前就去解決。這只是眾多使用性與設計問題中的一個,亞馬遜長期忽視Kindle的閱讀環境的現象始終令人擔憂。

 

  亞馬遜並沒有因為贏得市場壟斷地位,變得更有動力進行大膽的探索,更糟糕的是它所構建的電子書生態系統是封閉的,將外部創新者拒之門外。

 

紙本書的普及性與開放性結合為設計師在排版、裝訂素材和紙張選擇方面提供了很大的自由。

 

  電子書生態系統的封閉性如何傷害設計者與讀者,只需看印刷品生態系統的開放性就能理解。「開放」意味著出版商和設計師在製作的大部分過程中不會只有單一選擇,沒有人擁有一本書的任何一部分:例如一本普通的實體書包括用於書寫的文字編輯器、InDesign的排版、OpenType的字體、某個廠牌的印刷機、紙張製造商、物流配送中心,最後還有負責銷售與管理庫存的實體書店。

 

  多虧桌面出版軟體、按需印刷和亞馬遜(在銷售方面),實體書的生產順序很固定,相當普及且容易理解,這是過去20年來出版業最重大的轉變之一。今天,所有人或獨立出版商都能創作自己理想中的實體書,並且在全世界發行銷售。這種普及性與開放性的結合為設計師在排版、裝訂素材和紙張選擇方面提供了很大的自由。出版商也不斷探索與延伸實體書的界限,包括它應該長什麼樣子、應該如何包裝、應該如何被讀者閱讀,可以這樣做全是因為原料允許他們這麼做。

 

  讀者是這種開放性的最大受益者。當讀者購買一本實體書時,我們可以用它做我們想做的事情——裁切書頁、送親朋好友、甚至燒書取暖等。由於讀者與紙本書之間的所有權契約包含在內,不仰賴任何第三方,因此紙本書同時也是閱讀體驗的實體紀念物。它不會因為軟體損壞或疏於更新而消失。事實上,長期的信任感已經深植到每一本實體書裡面。

 

  當代的數位出版大多很封閉。當我們購買亞馬遜的Kindle或蘋果的iBooks電子書時,我們無法控制自己使用哪種軟體閱讀,也無法控制自己從哪裡讀取閱讀筆記。就像莫德旅行時在帳篷裡寫下的筆記,現在依然被困在Kindle生態系統的某個角落。雖然他能重新翻書尋找筆記,或是打開亞馬遜的Kindle網站(這個網站自六年前推出以後,從未沒有進行重大更新)把書找出來,但它們並不是真實存在的,莫德無法保證隨著亞馬遜更新生態系統的功能,未來幾年這些筆記是否還會存留。

 

  最關鍵的是,在這種封閉的生態系統裡工作的設計師在排版和佈局方面很受限。亞馬遜和蘋果身兼造紙商、排版商、印刷商、裝訂商和分銷商:如果他們不想生產你喜歡的紙張款式,那你也沒辦法。電子書設計的界限,全部取決於這些大公司一時興起的念頭。

 

  數位科技的潛在力量在於,它能把笨重與孤立的紙本轉變成輕便與可攜帶的設備。實體的東西很難被大量複製,數位的東西在開放環境下能毫不費力地不斷複製;實體幾乎無法改變,數位具有很大的可塑性;實體是孤立的,數位是連接網路的。這就是為什麼數位版權管理(DRM,用於控制數位內容和裝置在被銷售之後的使用過程)對電子書的傷害最大,並破壞了數位領域的潛在價值。它人為地把實體書的笨重與孤立強加在電子書,而電子書本應是方便與網路化的東西。數位版權管理施加的權利限制,讓讀者感覺像是在「租借」電子書,而不是真正擁有這些書。

 

當媒介太過封閉、太過僵化時,它就像一間氧氣被吸乾的房間,死寂且毫無生氣,探索也就此停止。

 

  莫德認為,雖然發展更開放的電子書生態系統可能發生爭議,但如果沒有業主的數位版權管理限制,人們能輕鬆地複製與備份自己的書。假設亞馬遜哪天不再更新Kindle(沒有任何公司或產品會永遠屹立不搖),那至少讀者可以確保自己的電子書和閱讀數據還是能夠讀取。只要有適當的API,亞馬遜或蘋果以外的其他公司還能接手,繼續為電子書打造更漂亮、高效或創新的閱讀容器。

 

  這些瑣碎的小事可能看起來微不足道,但隨著時間它們逐漸侵蝕了信任感,或許鼓動了讀者回歸紙本書的懷抱,回到一個古老但完善的生態系統,置身在可靠的穩定性與樂趣之中。相比之下,電子書的生態系統卻顯得了無生機,當硬體和螢幕越來越厲害,閱讀軟體卻幾乎停滯不前。在莫德頻繁使用Kindle的四年間,他對電子書的排版和用戶體驗的諸多不滿仍持續到今天。換句話說,電子書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是軟體,當軟體以使用者的最大利益為出發點積極發展時,它才能讓人感覺到活力與信任感。開放式的線上平台並不是絕對必要,但確實很有幫助。

 

  1968年,艾倫‧凱向一群孩子解釋Dynabook的概念,他說:「我想做一個東西讓你們能在上面看所有書,而且它會很有活力。」當媒介太過封閉、太過僵化時,它就像一間氧氣被吸乾的房間,死寂且毫無生氣,探索也就此停止。對於書本和數位之間,人們還有許多有待探索的地方。

 

  莫德總結寫道:「這些探索會在哪裡進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印刷業之所以歷久不衰,而且繼續流傳下去,肯定有充分的理由。直到我們能完全信任電子書平台,直到數位領域的價值主張變得更清晰明確,直到我們製作的筆記與資料變得更容易讀取和使用,否則實體書在未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仍然會是我們閱讀的核心。」

 

 

原文出處:Ae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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