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慶與預感》：光彩奪目的舞台背後是隱隱閃耀的生活

廖家儀

2020/07/01 00:00

《節慶與預感》的故事劇情密度自然不如本傳，但在其間流動的情感卻特別純摯真誠。

　　喜歡上一位作家是令人慶幸又有點風險的事。原因在於，「喜歡」其實是一份很私密又難以言外的心情，也許是因為風格、也許是情節、也許是人物的塑造，甚或，也許僅僅是厚厚一本書中的一句一字。加上看書的速度慢，年紀漸長閱讀能力也愈來愈低落，因此總是珍惜著與合拍的作品相遇的那份心情，希冀在未來的某一天，不經意地再次與其相遇。然而畢竟作家也是人，你所惦記著的那份曾經的悸動，對作家來說也就是人生歷程的一部分，企圖從作品中感受到的風格或想法變化，尋求屬於自己的那一點什麼，不過就是讀者的一廂情願罷了。想來這也是隨著年歲增長才不得不產生的一種體悟吧。

　　而恩田陸，正是一位讓我在年少時看了一本又一本小說，卻在多年以後看了他的新代表作，反而感覺失落了什麼的作家。《蜜蜂與遠雷》（下稱「本傳」）一如眾人盛讚地好看，看完時卻總有種搔不到癢處的微妙感受。恩田陸是寫故事的天才，將音樂以文字描繪出來，讓不懂古典音樂的我彷彿也能夠探觸到身處音樂世界的人們，他們心中的那一片風景（儘管可能僅是一隅）。然而，閱畢讚嘆之餘，卻少了一些感動的餘韻。可能因為這部作品的主角們多數都是天才，而我是個凡人吧。儘管已經是一部大部頭的小說了，在他們的比賽歷程中所能回首的，屬於他們的生命歷程依然有限。記得當時看完後讓我回味再三的，反而是主角中戲份相對較少的高島明石，以及亞夜的朋友小奏。是作為凡人的他們，在與天才們看似一步之遙實則無限遙遠的距離與互動中，他們所看到的受到眷顧的身影，以及他們心中那些幽微卻真實無比的感受。

　　慶幸的是，還有《節慶與預感》這本番外短篇集，彌補了這份小小的失落。

　　恩田陸向來擅長以人物內心想法的流動，描繪出角色間或深或淺的羈絆。這本短篇集，有四篇的時間點在本傳之前，包括作曲家菱沼忠明創作《春與修羅》的緣起、納桑尼爾與三枝子兩位評審青春滿溢的認識過程、小馬薩爾追求恩師的故事，以及風間塵與霍夫曼大師的初相逢；另兩篇發生在本傳之後的則是三位獲獎者離開日本前往歐洲巡演前的掃墓之旅，以及亞夜閨密小奏個人的故事。

　　《節慶與預感》的故事劇情密度自然不如本傳，但在其間流動的情感卻特別純摯真誠，縱使不都是歡快的情節，也存在讓人慨歎難過的部分，在迷濛淚眼中卻仍忍不住微笑。我想，閱畢的那刻，《蜜蜂與遠雷》的故事，在我心中也終於完整了吧。其中我個人最喜歡的分別是〈獅子與芍藥〉、〈袈裟與鞦韆〉及〈鈴蘭與樓梯〉。

　　〈獅子與芍藥〉— 相遇與重逢在音樂的路上

　　〈獅子與芍藥〉講述的是納桑尼爾與三枝子年少時的相遇。我想看過原著的讀者，對他們兩位貌似剪不斷離還亂卻沒有明確交代的過去應該都蠻有興趣的。意外地這段故事洋溢著青春的氣息，青春的明亮，青春的迷茫，青春的莽撞與勇氣。他們初相逢在年少時的鋼琴大賽，完全是最適合音樂天才登場的舞台，但卻意外地是兩位天才們在當時還不到二十年的人生中最受挫敗的一天。他們的個性是多麼不一樣，就像「連獅子」和「芍藥」（好想親眼一睹納桑尼爾老師被身著戰袍的三枝子煞到的那個瞬間啊！），明明是裡裡外外都不搭軋的兩種東西，生命卻因此有了連結——雖然深深交錯後又各自奔向不同的道路，但只要繼續走在音樂的路上，總有一天會再相遇的。

　　看完這一篇，好想馬上回顧他們在本傳中一起聊天的畫面，那一刻的珍貴是看本傳時的我無法體會的。人與人之間，相知卻無法相守也許是種遺憾，但慶幸的是彼此還有聚首笑談昔日的一天吧。

　　因為我們都還好好活著。

　　〈袈裟與鞦韆〉— 也許我們都是獨自一人的修羅

　　興許是接在〈獅子與芍藥〉之後看〈袈裟與鞦韆〉，當下的情緒竟一時間難以控制而哭了出來。這是整本故事中基調最為沉重的一篇。芳江鋼琴大賽上那首讓高島明石獲得特別賞的《春與修羅》，其作曲家菱沼忠明是如何創作出這首曲子的呢？背後所深藏的，是一份類似安西教練對谷澤的遺憾（詳參灌籃高手第22卷），也反映了對大多數學習音樂的人們來說，在熱愛與現實間，無法跨越，只能望塵興嘆，不小心甚至會跌得粉身碎骨的那道坎。

　　這是一首誕生在啤酒花田、在盛岡的天空下的曲子。那是參加完學生葬禮的菱沼老師抬頭所看到的，一片「靜謐、冷冽的蔚藍晴空」。他的學生英年早逝，在世時一邊回鄉幫忙啤酒花田的農務，一邊仍堅持不懈的作曲。世道艱難，他曾經沒有創作的餘裕，也曾經受到評審賞識而獲獎，又因此經歷了無法兼顧兩者而沉寂的過程。看著年復一年寄來的賀年卡，菱沼老師曾經以為，只要日子繼續過下去，這位在學時他就覺得縱使沒有特別天賦，但有著他人所沒有的珍貴特質的這個學生，一定能夠從自己的生活中，淬鍊出屬於他自己的音符吧。

　　「這裡沒有真實的話語，修羅的淚水倘落於地……悲傷既藍且深」（引自書中所摘錄宮澤賢治《春與修羅》的詩句）

　　世道艱難，世事更是無常。

　　菱沼老師怎麼也想不到，再也等不到小山內為啤酒花田譜的曲子了。

　　生活如此貧乏，生命卻如此短暫，甚至消逝得如此促不及防。人們總說要珍惜活著的每一刻，但珍惜的方式卻不應該只有一種，對音樂的愛也是。小山內的太太對老師說「我想這對他是最好的結果了吧。」從其親屬的前後談話中可知，這個「最好的」，不是指他什麼為了心愛的音樂鞠躬盡瘁這種崇高的理想得償所願，而是他終於從某種對自我的要求中解脫了。在他離世前的那段日子裡，他似乎重新體會到了那份專研作曲時，為譜出的音符與彈奏出來的結果不合而疑惑時，那份純然的執著與喜悅。

　　「是吧，小山內。無論我還是你都一樣，任誰在音樂面前都是平等的，任誰都是獨自走在荒野上的修羅。」

　　於是菱沼老師帶著學生的遺願，譜出了屬於那片啤酒花田的樂音。那篇樂譜寫下的，是小山內留下的身影，也是無數走在這條長路上的人們，踽踽獨行的身影。

　　但他們並不孤單。

　　無論是穿越腐蝕的溼地、抑或金黃的草地，無論身在何處，對著天空大聲呼氣吧——也許生活和生命有其極限，但那份在其中的困頓掙扎中隱隱作閃的光芒，是那麼的美。感謝這篇關於《春與修羅》緣起的故事，讓我們得以深深體認到，為什麼在眾多奪目的天才中，高島明石可以獲得專屬於這首曲子的特別賞。

　　〈鈴蘭與樓梯〉— 緣分會引領著我們走到哪裡呢？

　　最後想特別提的一篇是〈鈴蘭與樓梯〉（對不起捨棄了可愛的小馬薩爾）。還記得看到新書介紹時，發現有小奏的故事好開心，《蜜蜂與遠雷》本傳中我最喜歡小奏了，因為有他，才有人接住亞夜本會持續下墜的內心，才能在他的人生陰影中留下一席明亮，使其最終得以走上這條多年以前就被期待著，但如今一點也不遲的道路。

　　然而在改編電影中小奏這個角色被刪掉了，覺得非常可惜。如前面所說的，一群天才們的故事，如果少了（相較之下）平凡的人的視角，難免少了點什麼啊。可喜的是這篇小番外專注在小奏自身的迷茫，交代了他在本傳故事中作出重大決定的後續——並不是就此一帆風順了，換了主修樂器，卻面臨了找不到適合自己的那把琴的煩惱。

　　音樂外行人的讀者如我，對這樣的煩惱可能無法在有限的篇幅中了解太多。但我喜歡作者描寫小奏煩惱中怎麼過生活（其實也就是看他想著怎麼料理食物）。也許每個人都曾經有過像這樣，不是特別急迫，甚至也已經有還算不錯的方案，但就是存在疑慮與茫然的時刻吧。而小奏就像平凡人的我們，無法期待什麼頓悟天啟的瞬間，只能把生活緩下來，盡量給予自己一些餘裕，在生活中思索著。

　　然後也許什麼都沒有，也許就迎來某個不曾期待的時刻。

　　故事結束在彷彿作者有些刻意地想幫角色解決難題般的機緣，但也許所謂緣分的真實樣貌就是如此吧。是因為小奏過去這般堅定不移地支持著亞夜，才有機會讓各自身處不同世界的亞夜與風間在芳江鋼琴大賽中相遇，進而他們才有可能一起在千里之遙的地方，為小奏尋得即將相伴他一輩子的夥伴。

　　恩田陸對於《蜜蜂與遠雷》這部耗盡他心血的作品，曾經這麼說過：「之所以寫《蜜蜂與遠雷》，是因為我想探討『人類若無法彼此影響，便不能成長』這樣的主題。」

　　謝謝恩田陸願意在竭盡全力後，仍為角色們寫下這些小故事，這些屬於角色們生命或淺或深的片段，讓我完滿了看完本傳時的小小失落，也找回年少時在作者文字中感受到的那份悸動，並且，慶幸自己隨著年歲增長，尋得了更多，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