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還心有不甘:當代電影大師

我們仍然相信自己有所不同,所以唱歌,所以聽歌。 

 

  燈光打下,舞台中央的是貝斯手而不是主唱,主唱躲在角落裡,唱著謎樣的歌,像是卡珊德拉一樣,預言著將來的日子裡自己的平凡和聽者的平凡,但我們仍然相信自己有所不同,所以唱歌,所以聽歌。

 

  如同去電影院看電影已經過時了,聽搖滾也同樣過時,舞台下的年輕人越來越少,幾乎是樂團和聽眾一起緩緩老去的程度。在這樣的時代仍然要用「當代電影大師」做為搖滾樂團的團名,也是一種刻意。誰都知道在兩個小圈圈裡取重疊,只會得到更小的圈圈。最多人聽過的〈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歌詞卻無視一切,瘋狂地diss自己與聽眾,有種輕快的自暴自棄感:

 

  你害怕金錢你害怕排名你害怕落人後 

  你害怕沮喪害怕歷史害怕認真沒結果 

  ……

  那只是時間的行進,我不想變得跟大家一樣 

  但沒辦法,有些事自然會發生 

  就像你現在比曾經想像的更在乎錢了 

  你沒法改變啊,除非你瘋狂些 

  但瘋狂依舊是種順從,只是形式不同

  -〈那些事情是真的有意思嗎〉

 

 

  幾乎都要弄不清楚你是誰,而我又是誰,是想要咒罵自己,還是咒罵聽眾?畢竟連想要獨特,都會不小心和別人一模一樣的現在,好像每個人都沒有什麼不同,好像每個人都長得一樣,聽一樣的音樂,看一樣的劇和電影,不用照鏡子就可以看到自己。很有意思的是,現場有很多人穿著走在路上會被盯著看的大花小花襯衫,戴著漁夫帽,明明每個人都穿著古著、二手衣或某種稀有的花紋或材質,明明每個人都想要成為最特異的那個音,可是整體看起來卻是那麼地融洽,幾乎要以為大家是約好了一樣。

 

  連選擇很多的衣著都無法與人不同,就更別說生涯規劃了,說不結婚的一個個結了婚,說房價太高的一個個開始看房,說錢不重要的開始研究股票,總是說著要離職的工作不知不覺又做滿了一年。遠看也好,近看也好,我們都活得如此面目模糊。

 

  如果已經無法成功,如果已經不可能成為經典,如果在錯誤的時間做錯誤的事,如果和整個時代錯身而過,如果別人連嫌棄都懶惰,那就自己來吧。用放大鏡把自己看得好清楚好清楚,清楚得可以照見每個人折損掉的那些、曾經如此執著的那些。我喜歡的是主唱的口氣,明明想對整個世界大喊,卻找不到足夠的理直氣壯,只好對著牆角大喊。既酸自己,也酸別人,酸那些自以爲不同的小小的驕傲。自己成不了事,但還是眼紅別人。非常誠實,也非常難堪。

 

 

  今晚台北死去的或許比出生還多

  但活著的你別以為他們有比較好過

  ……

  世界永遠美麗,世界永遠美麗

  只要你不在意,有人正在死去

  -〈你大概能看到那畫面從你的電視機〉

 

  死掉的是誰?是過去的你我,是那些電視機裡面的人,是那些遙遠的人,是那些已經變得一模一樣的人嗎?堅持會比較好過嗎?放棄又會比較好過嗎?如果這樣不上不下,世界還是永遠美麗嗎?對自己也好,對別人也好,如果就是很在意的話,這大概也會是你所看見的畫面。

 

  明明歌詞如此廢物,但旋律卻是輕快且好記的。讓人想起數年之前早期的「巨大的轟鳴」。用剛剛好的位置,清爽的貝斯聲,將這些因為過於誠實而顯得尖酸刻薄的字句,包裝起來,往聽眾砸過去,於是,可以打節拍,於是,感覺變得有一點青春,感覺自己也變得誠實,甚至有些快樂。

 

 

  我常常有一種感覺 感覺非常危險 

  我不希望你聽見

  ……

  然後說你太乾淨啦,所以你好髒

  -〈我常常有一種感覺〉

 

  這些或許都是錯的,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對的。因為西元1978年到西元1993年出生的我們,可能是這座島上最失落的一代,每一個選擇都好難好難,當每一次的選擇錯的機率都高於對的,我們到底該怎麼辦?當一切過於困難的時候,連誠實都變得好難好難,所以就不要思考,所以就不要面對,所以就放棄,所以就不想要掙扎。但是,可不可以,在覺得好難好難的同時,還留下一點點不甘心,還留下一點點貪心,還留下一點點什麼。

 

  聽了現場以後,我更喜歡當代電影大師,因為我喜歡願意對自己生氣的自己,因為那些粗糙的部分變得更加尖銳且明亮,讓我聽著聽著,在那些音色踩踏之下,看見了一地的碎玻璃。即使我們都已無法成為大師,電影院裡的當代電影不再願意說你我的凡庸故事,還是要這樣任性地踩碎一地的玻璃,唱成自己的歌,即使可能沒有人聽,即使布幕已經落下,即使有時候連自己都無法忍受自己,我們卻仍心有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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