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麗的邪惡》──她以為黑暗浮現出的真相是愛

瑪格莉特以為自己是光,能穿透牢房玻璃,照亮瑟琳娜憂傷美麗的臉龐。 

 

  她以為最後黑暗浮現出的真相是愛,但並不。

 

  莎拉‧華特絲維多利亞三部曲第二部《華麗的邪惡》,上承《輕舔絲絨》壓抑的社會氣氛與階級間的強烈對照,往下開啟《指匠情挑》女性跨越階級的情慾流轉,以及情愛裡的圖謀算計。三部曲之中,《華麗的邪惡》是最驚悚的一部,全書瀰漫著哥德式(Gothic)小說氛圍,倫敦霧霾沉沉壓頂,厚重帷幕蒙住莊園大宅,壁爐火光搖曳著暗影,汗滴從繃緊的馬甲沁出。裙襬的窸窣摩擦聲,是女性少數被允許聽見的聲音。

 

  生長在典型上流階級家庭,主角瑪格莉特是鬱悶的,身為女性,她無法像弟弟一樣上學,成為律師,只能當父親學術研究的助理。父親過世後,瑪格莉特依父親老友建議,前往監獄,擔任女監的「訪客小姐」,鼓勵女囚改過向善,沒想到卻在牢房遇見靈媒瑟琳娜,陷入迷離惝恍的幽冥世界。

 

  瑪格莉特以為自己是光,能穿透牢房玻璃,照亮瑟琳娜憂傷美麗的臉龐,卻不知道她是因著小姐的身分,才能在監獄裡發亮。關在鐵柵欄後的女囚是鬼,她們出身低賤,衣著襤褸,成日憋在陰冷囚室內,忙著做不完的勞務。在監獄主管與看守眼裡,女囚天生品性低劣,像牲口般需要管理懲戒,可以任意打罵,也可以讓訪客小姐觀賞她們吃飯、放風和會客的私生活。她們是無法掙脫黑暗的群鬼,凡間肉眼不能分辨誰是誰。

 

  瑟琳娜也是鬼,不見天日的鬼。一明一暗,一人一鬼,瑪格莉特與瑟琳娜兩人的日記在書中雙線進行。主要情節來自瑪格莉特,她的日記條理清晰,顯現她隨父親研究文藝復興藝術的良好教養。相反地,瑟琳娜入獄前的日記貧乏隱晦,窮困如她,無法像小姐運用文字抒發情感,有些篇章僅止記錄她為人通靈所獲得的微薄報酬,生活裡值得形諸筆墨的除了錢還是錢,直到富有的寡婦布林克太太出現,邀請瑟琳娜移居她的豪宅,日記才出現可以稱之為故事的書寫。

 

  一開始兩條情節線看似對照關係,但讀下去會發現,兩條線互為表裡,在兩名女子情誼漸漸加深後更糾纏成股。許多敘述在主情節下隱含著另一層意義,雖然兩人一在明一在暗,明暗可以翻轉,階級也可以顛倒。

 

  「男人的差別最多是天堂和人間,但最好和最壞的女人差別是天堂和地獄。」書中瑪格莉特母親的貴婦好友引用了這句諺語,但當「最好的女人」可能是一種折磨。瑪格莉特只有在監獄是自由的,回家便必須嚥下性向的祕密、喪父的哀傷、對自由的渴盼,還要應母親要求,當個合格的女主人操持宴會,上流階級對女性的種種規範禁錮著她。因而當瑟琳娜表露她能感應瑪格莉特心意,體會她的孤獨,甚至差遣幽靈隔空送來花束慰藉她,瑪格莉特逐漸相信,瑟琳娜與她擁有隱密的羈絆。加上母親要求她服用鎮靜劑,約束不合宜的狂熱,瑪格莉特情感起伏愈發洶湧,日記文字也隨之膨脹、蜷縮、抽搐,最終走向癲狂。

 

  瑟琳娜的日記則在她被帶到布林克太太的豪宅後,洩漏出些許線索。瑟琳娜寫下她在大宅舉辦「闇圈」(dark circle)的過程,描述如何進行通靈獲得打賞。她會替好奇的紳士淑女召喚出彼得‧奎克,一個蓄八字鬍的紳士幽靈,讓彼得與觀眾插科打諢,並依彼得要求,請他人將自己手腳綑綁起來,證明這不是她假造的把戲。擄獲一批忠實粉絲後,瑟琳娜便勸說一些不諳世事的富家小姐,表示可以專門為她們治療,引出潛在的通靈能力。但所謂治療,說穿了其實是彼得命令瑟琳娜和小姐除去衣服,互相撫摸以求「開發能力」的淫猥儀式,原本取悅上流人士的靈媒與幽靈,反過來玩弄了天真的富家千金。

 

  顯然彼得的身分,是瑟琳娜犯下詐欺罪入獄的關鍵,也是整個故事的謎底。在闇圈中,為了滿足眾人對幽靈的期待,彼得除了展露面容,還會伸手觸碰女士,讓觀眾感覺幽靈是可感知的存在,甚至還留下石膏手模,放在通靈協會裡展覽。

 

《華麗的邪惡》英文版書封。

 

  (以下文章包含關鍵劇情,請讀者自行斟酌閱讀。)

 

  這隻寬大粗糙的手,在文本裡起了雙重作用,一方面模糊了性別,另一方面卻透露出勞動者的特質。什麼樣的勞動者擅於與上流仕女相處,熟知她們的心理,卻又不會引發警覺?答案呼之欲出,彼得原是布林克太太的女僕露絲,後來盯上瑪格莉特,設法進入她家工作。

 

  女僕不是人,不是她們所服侍的主人需要微笑招呼的人,也不是監獄裡鬼魅般的囚犯。女僕是淡薄的影子,在眾人談笑風生的背景操作一切,溜過主人與賓客眼角,絲毫不引人注意。女僕只有那雙手是實在的肉體存在,宛如小姐肢體的延伸,用來擦拭、撫平所有汙垢與皺褶。小姐常錯以為女僕蠢笨無知,其實女僕比誰都清楚這個圈子的性別權力運作。在繁文褥節框隔出的上流社會,小姐不過是一尊空殼,無論內在裝填什麼,只有當女僕為小姐裹上層層絲絨綢緞,盤起長髮,小姐方得以在他人眼裡成為一名小姐。彼得,或者露絲,或許不懂閨秀的禮儀教養,但她非常明白,所有孤獨哀傷的小姐都渴望愛。

 

  於是女僕露絲,成了隱沒在瑪格莉特與瑟琳娜糾纏情事裡,一條無形的絲線,暗中反轉了一切,包括財富與階級。

 

  瑪格莉特選擇走向悲劇結局,不僅因為瑟琳娜利用她逃獄,與露絲合夥盜走她所有財產,遠走高飛,更因為她們剝奪了父親留給她的另外一項遺產,也就是她的自我認同。瑪格莉特原以為瑟琳娜能洞悉她困陷在富裕家庭的窒悶,珍視她的獨特才華,才相信兩人之間有種奇異的契合。殘酷的是,契合不是出於偶然,心有靈犀是露絲窺看瑪格莉特日記,傳遞消息給瑟琳娜的結果,而兩人之所以挑選瑪格莉特作為詐騙標的,正是看上她所欲揚棄的身家背景。瑪格莉特赫然發現,她一失去財產,便立即跌出上層階級的保護網,隨時可能因為替瑟琳娜偽造護照被捕,甚至下獄,而她在探訪監獄這段時間,已然太熟悉女囚的悲慘處境,自戕或許是她最好的出路。

 

  回歸本書原文書名Affinity,意指擁有共同特質衍生的親近契合,涵括了整本書的主題。對瑪格莉特而言,心靈相契,對彼此的孤寂有所共鳴,才是她這般文藝女子認知的愛,但底層女女戀人之間的羈絆,卻比她想像的複雜得多。

 

  瑟琳娜初到布林克太太家時,莎拉‧華特絲描寫女僕露絲為瑟琳娜繫上洋裝腰帶,引出露絲的控制慾。在兩人的合作中,儘管露絲要靠瑟琳娜的通靈演出,才能變身為彼得,但卑微的女僕藉由扮演男性(儘管只是幽靈),一下子就提升了地位,令富家少女屈從於他的權威。進行「治療」儀式時,彼得總不忘指示瑟琳娜朗誦「請使用我」的禱詞,要求她成為「幽靈雙手形塑的工具」,確保自己在合謀裡是操控權力的一方。就這層面而言,瑟琳娜確實在精神上與瑪格莉特有共通之處,她們同樣受到階級與性別的捆縛,都是他人的提線木偶,只是瑪格莉特曲解了局面,而瑟琳娜看懂了形勢。

 

  瑟琳娜瞭然於心,富家女在一起是同志,窮女孩在一起只能當共犯。使窮女孩結盟的不是浪漫無玷的愛情,而是對錢財的謀算。窮女孩需要錢才能獲得自由,窮女孩需要錢才能自由去愛,窮女孩的同性愛情如此艱難,以致於無法不齷齪。

 

  這是莎拉‧華特絲書寫女同志歷史小說的獨到之處。歷史的物質條件與社會文化,會形塑人們對愛不同的認知,因此她在描寫維多利亞時期的女女戀情時,結合了這時代保守與淫穢並存、瘋癲反噬理性的特質,擺脫了女同志小說常見的上層知識女性相知相惜套路,轉而探究不同階級間女女情愛岔流的水系。《華麗的邪惡》呈現出在一個極度不平等的社會,不同階級的女孩靈魂或許可以接近,卻無法相契,金錢比愛更容易綰繫人與人的關係。

 

  最後黑暗浮現出的真相,是一隻為她繫緊洋裝腰帶的手,小姐總以為勞動是出於僕役理所當然的善意,但並不。

 

 

 

書籍資訊

維多利亞三部曲(《輕舔絲絨》、《華麗的邪惡》、《指匠情挑》‧完整新譯本)

作者:莎拉.華特絲(Sarah Waters)

出版:麥田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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