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我能成為無所不在的任何人:《里斯本的故事》

《里斯本的故事》劇照。

 

  要提筆寫《里斯本的故事》實在是個不容易的事情,因為這部經典電影實在太飽滿,你可以看到一場懸疑的尋友記,可以在裡頭看到文‧溫德斯對電影的思考、可以看到佩索亞這個可以一人飾多角做雜誌的鬼才的詩,也可以聽到聖母合唱團令人酥麻的歌曲、可以聽到里斯本這個城市軀殼深處的聲音、可以聽到創作者最絕望的告白……。

 

  創作者何以絕望?電影一開場接到朋友求救而踏上旅程的菲利普所聽的廣播,還有他的碎語便已經說明了背景。這是個歐洲大同的時代,邊界被取消,語言被混雜,一條大路直直嚕,一台小車直直開,一次又一次的圈入與圈出告訴我們這一趟旅程的漫長,卻也告訴我們這一趟旅程的均質化。既然在哪裡都是一個樣,那麼到哪裡也就不重要了。

 

  既然如此,旅行的意義剩下什麼?

 

  世界變大了,但卻沒有變得更加寬廣,因為世界被變成一樣的模樣。與此相反地則是在本片裡以文字形式出現的佩索亞,他僅需一人,便做到眾聲喧嘩。在短暫的生命裡,嫻熟於用不同的人格去進行不同的創作,甚至還自己搞出了一人雜誌,卻因為裡頭收錄作品的大相逕庭,而被以為是多人創作。他的斷簡殘編散落在本片裡頭,而這完全沒有損及他的「自我」,因為在他看來「自我」是多不是一,是集合而非一個,是不連續而非連續。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好幾個,是一些,是極大數量的自我。所以,那個鄙視環境的自我,不同於那個在環境中受苦或自得其樂的自我。我們的存在是一塊遼闊的殖民地,由不同種類的人以不同的方式思考和感知。」佩索亞《不安之書》

 

  佩索亞拒絕用來統領多的一,或者說他認為那個一只存在於多的總和,而非貫通於多的某種性質,這樣形上又詩意的思考是本片的主題。然而文溫德斯在處理這樣的東西時,卻沒有淪於枯燥乏味的作品,如同他說的:「《里斯本的故事》是我最有娛樂性的作品。」他以音效師菲利普的眼睛而非發信求援,卻又神祕失蹤的導演費德里科的眼睛來進行這個故事。他是一個類似喜劇人物的角色,具有自娛娛人的特質,他的肢體運動帶有某種喜感,他懂得逗弄小孩,他不懂得搭訕女人,他對朋友具有很高的忠誠,所以千里迢迢跑來之後被放鴿子,也很耐心的先處理自己可以處理的事情,即對好友留下來的影片進行音效採集與影音處理,同時試圖向當地人試圖打探那個捲動攝影機卷,到腦袋出問題的朋友的行蹤。

 

《里斯本的故事》劇照。

 

  但樂天單純的他卻被捲入了驚悚的情境,一名陌生的男孩不時出現在他附近監視他,而其他當地男孩女孩都不知道菲利普說的是誰,彷彿只有他看得見這個男孩。幽幽的歌聲驟然的出現在靜謐的宅邸,而從費德里科留下的訊息來看,他已經厭世到希望能盡可能剔除自己在這個世界的存在,因為他發現自己所謂的創作意識已經危害到拍攝本身了。於是朋友遺留的作品與書籍彷彿屍塊,而佩索亞的詩句成了宛如自殺現場的遺書:

 

  「但願我能成為……無所不在的任何人。」

 

  有限的人如何無所不在?然而費德里科卻以其「不在」暗示著觀眾,他似乎做了些什麼讓自己的願望實現或正在實現,費德里科有意無意的隱藏了自身,他不再回那個里斯本的家,他成了在片中大半時間消失的人。後面我們會知道,他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他開始厭惡拍攝,因為他在拍攝之中發現了自己既無法抓住當下,所拍攝的影像也馬上成為了消費的對象,他發現自己成為了這個平庸世界的幫兇,而凶器就是自己的攝影機。

 

  於是他放下攝影機,將複數台攝影機交給跑去監視菲利普的男孩,讓他隨意地在這個城市擺設攝影機,捕捉沒有被設計、不由他意願決定的影像。他不再親自拍攝,而改以錄音記載自己的所思所想,本來要捕捉城市之光的他,迷走在這個城市內,直到被菲利普沿線追尋到。這彷彿是雷聲追上了閃電,文溫德斯在設計這兩個角色的時候,想必早就注意到了他們兩人這種近乎互補原型的關係。雷聲與閃電本是一物,正如聲音與影像構成了一部電影,然而可貴就可貴在,他沒有讓這兩個人只是單純的概念化身,而是有血有肉的人類。當費德里科帶著菲利普到一處廢棄的場所,他告訴菲利普,那些城市影像都會被收藏在這裡,他們不再會被看過,包括他自己,既然不曾被觀看,那麼就會是最純粹的影像。沒有作者,也沒有觀眾,一個「無人」的,不會有受人玷污可能的作品,如同卡夫卡曾交代朋友要燒掉的作品,或是佩索亞那口存放未發表作品的箱子。

 

  這是他為電影尋找的出路,在這個影像不再純淨的年代。

 

  對我而言,這一幕是極其驚悚的,因為這比任何實際發生的謀殺還更殘酷。當我們前面看到菲利普跑遍城市進行收音時,在那充滿童趣的過程,我們彷彿看到一個胎兒的骨肉逐漸萌生,型構成血肉叢林,逐漸要將生於世。然而費德里科聽到菲利普提及這部我們跟著菲利普一起完成的作品時,其神情卻彷彿像是聽見一個陌生的、遙遠的名字,費德里科以漠然的神情進行了謀殺,親手掐死了這個尚未出世的嬰兒,那些創作電影的歡愉全都隨著他給這部作品判了死刑。「電影人」毫無價值,如同「影迷」毫無價值,但同時我也可以感受到費德里科這近乎瘋狂的笑談裡,有著深層的悲哀,因為只有對電影最虔誠的人,才會對其做出判死刑的動作,他的瘋狂是基於電影不只是一項混飯吃的工藝,也是一項最優先的信仰。

 

《里斯本的故事》劇照。

 

  這時候,我想,菲利普會怎麼做?是會拉他一把,還是揍他一拳?

 

  然而菲利普就這樣靜靜地聽完,雖有出言調侃,卻沒有強力反擊。正當我想接下來他會怎麼做時,離開廢墟的他錄製了一卷新的帶子,用以取代費德里科錄製的影像,帶子裡是他對費德里科的回應,在回應的最後,他提到:

 

  「……電影還是保有一百年前誕生時的魔力,還是能打動人心。」

 

  也是在這個時候,我發現這個角色居然比我以為的更加細緻,打動人心。多麼庸俗的四個字,卻又是多麼重要,如同佩索亞所言:

 

  「感覺即理解,思考就是要犯錯。去理解其他人所想,就是不認同那個人。去理解其他人的感覺,就是要成為那個人。成為另一個人,具有偉大的形而上價值。上帝就是所有人。去看、去聽、去聞、去渴望觸摸——這些是上帝僅有的聖訓。感覺是神聖的,因為感覺是我們與宇宙的關係,是我們與宇宙——上帝的關係。」佩索亞《未決之書》

 

  當我們與菲利普經歷這一趟旅程,在過程中遇見形形色色的人,遇見形形色色的事,談一場沒有結局的戀愛,等一個沒有回來的故人,那些生活的細節總是不斷地觸動著我們。如同泰瑞莎 薩古耶蘿(Teresa Salgueiro )唱的歌,還有她與菲利普遙望河流時的對話,每一個字句,每一個聲響,都觸動著我們的感覺,告訴我們一切不僅只於如此,事物總會溢出,如同佩索亞的名言:

 

  「詩人是造假者/假造得如此徹底/以致能假造/真切感受到的痛。」

 

  是的,電影很虛假,影像與聲音是被人手組裝起來的,但是當我們看過與聽過菲利普用一盒孩子看來彼此毫無聯繫的物體,召喚出牛仔、召喚出巨獸、召喚出大雨,那是多麼神奇的時刻。我們的感覺讓我們抵達我們所不能及的現場,那樣的感覺讓我們理解到人的可能性,人並非無所不能,然而人也並非一無是處,因為只有人能夠從當下看到未來,從現在看到過去,感覺總是超出當下,而作為最劇烈感覺的絕望則引人走向麻木。

 

  當費德里科與菲利普這對夥伴再次一同拍攝,身處里斯本街道中,我便看到了人與人的「差異」是如何拯救創作者孤絕處境的絕望。差異是對庸俗世界的回擊,然而僅有一個人的差異是不足的,當他們一同在有軌電車上乘風而行,我看到了新生。

 

  《里斯本的故事》是一部神奇的電影,他充滿哲思卻不枯燥、充滿情懷卻不單調、充滿熱情卻不愚蠢、反對庸俗卻不故步自封、反對謊言卻不憤世嫉俗。它是佩索亞的自我對話,也是電影的自我對話,更是文溫德斯的自我對話,而所謂對話,總是差異的對話,人是兩個宇宙平衡的產物,由外而內,由內而外,都是無垠的連綿細語,二十五年前它能夠打動人心,而二十五年後它依然保留著當年的魔力。

 

 

電影資訊

《里斯本的故事》(Lisbon Story)-Wim Wenders,19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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