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明天不存在,任何事情都可以被允許:《棕櫚泉不思議》

《棕櫚泉不思議》劇照。 

 

  記得曾經在市集上看過一面時鐘,上頭沒有任何數字,只有印著「NOW」的花體字;鐘面上的指針也不會移動,總是指向這個英文單字。顯然這個時鐘永遠不會出錯,也永遠標誌著無用的廢話。不過這個時鐘造型的壁飾,倒是賣得比真正安裝馬達零件的時鐘還要昂貴。「把握當下」的格言也許正是這樣一種商品——成本低廉,卻價格不菲。

 

  如果單看《棕櫚泉不思議》的劇情簡介,或許也很難理解為何這部電影能賣出2200萬美金的高額發行權,一舉刷新日舞影展的交易紀錄。乍看之下,這只是又一部小額成本、大量製造的浪漫喜劇,上演著「及時行樂」的美式精神。但在千篇一律的喜劇套路之外,《棕櫚泉不思議》的確夾帶著一些珍貴的新意,稍稍突破了萬年不變的類型公式。雖然只有一瞬間,但鐘面上的指針確實跳了一下。

 

  《棕櫚泉不思議》的開場是一場典型的婚禮。女主角莎拉是新娘的姊姊兼伴娘,而男主角奈爾斯則是另一位伴娘的男朋友。莎拉和奈爾斯都是婚禮當中不情願的配角,她們倆在派對上認識彼此,因為百賴無聊而勾搭對方。沒想到這場一夜情卻有意想不到的超展開——莎拉不小心隨著奈爾斯落入時間迴圈當中,只要一覺醒來,就會回到舉辦婚禮的當天早上。永遠被困在「今天」的兩人,從一開始試圖逃脫命運,到後來乾脆放棄抵抗,決定享受當下。既然一切總會重新來過,莎拉和奈爾斯便開始遊戲人生,任何瘋狂的念頭都放膽去做。但就算一切行動都不會留下痕跡,兩人的感情卻隨著劇情發展而漸漸累積,最終使這個不斷歸零的時間產生了些許偏移。

 

  對於熟悉美國片的觀眾而言,以上劇情介紹想必令人感到似曾相似。不斷倒帶重播的瘋狂一天,以及受困時間迴圈的戀人,都是沿用經典浪漫喜劇《今天暫時停止》的發想。至於莎拉的角色設定——敗犬、新娘的姊姊兼伴娘——也跟《27件禮服的秘密》的女主角如出一轍。而男女主角每天早上起床的鏡頭,也似乎是在致敬阿湯哥主演、劇情同樣不斷鬼打牆的《香草天空》電影結尾:一樣是鏡頭特寫眼睛,鬧鐘響起的女性聲音呼喚著主角醒來。彷彿不止電影中的角色被困在輪迴當中,觀眾也在觀影途中充滿既視感,總覺得這樣的情節已經上演過無數遍。

 

《棕櫚泉不思議》劇照。

 

  更有些情節並非對於經典作品的致敬,而幾乎是在惡搞相同題材的電影。例如,片中有一個瘋狂的老頭一直在追殺奈爾斯,因為奈爾斯害得他也受困在這個永無止境的迴圈裡。這段情節彷彿是照搬前幾年的賣座電影《忌日快樂》,後者的劇情同樣是主角在不斷重播的一天裡被反覆追殺。不同的是,《棕櫚泉不思議》是以搞笑的方式呈現這些戲碼,讓雙方的廝殺變成了一項打發無盡時間的休閒運動。這種鬧劇的風格似乎顯示了「時間迴圈」的題材已經來到老年期:當一個題材已經被開發殆盡,就只剩下破壞性的諧仿能夠再度賦予它生機。

 

  事實上,與其說《棕櫚泉不思議》是偷懶地套用類型公式,不如說是跟這些陳腔濫調正面對決,硬是要在這些玩到爛的題材裡翻出新意。《棕櫚泉不思議》毫不掩飾自己是在舊瓶裝新酒,並且有自信這次還是能讓觀眾買醉。於是,戲裡戲外便有了呼應:正如劇中角色試圖打破這個不斷重播的一天,本片的編導也試圖超越那些反覆上演的套路,在僵化的電影市場裡開出一條生路。片中的確有些新鮮的發想,這裡就不多爆雷了。

 

  不過,就算相同的題材已經演過多少遍,關於時間的煩惱確實是人類永恆的難題。電視廣告和勵志書總是勸我們「把握當下」,但事實是,我們除了「當下」以外就一無所有。「過去」在哪裡呢?那份我們重視的回憶,那段不該被遺忘的歷史,那些時間都已經從世界上徹底消失,無處可尋。我們對於「未來」同樣毫無把握,眼下盼望的種種可能性或許最終都會落空。現實中,每個人都像是這部電影的男女主角,總是被困在同一個時刻,別無選擇。每當妳抬起頭望向時鐘,看到的時刻永遠是單調的現在。

 

  在時間的囚禁之下,「及時行樂」的口號也成為了詛咒。片中的奈爾斯玩樂了無數個今天,到頭來卻感受不到快樂——電影開頭就是他跟女友做愛卻無法射精,表示經歷無數性愛的他再也無法真正興奮。雖然「及時行樂」或「把握當下」的標語常常會訴諸「You only live once」之類的說法,但是完全活在當下的狀態反而是某種接近動物的永恆狀態,就像電影裡永遠不死、永遠無聊的奈爾斯。雖然這部電影的七成劇情都像是《美國派》的鬧劇,但它根本上對於這種速食的生活態度存疑,並且要求主角承擔起過去的責任,面對自己選擇的未來。

 

《棕櫚泉不思議》劇照。

 

  如果有意探究這類哲學問題,電影裡似乎也有跡可循。在電影開始不久,預知一場地震的奈爾斯站在山坡上裝腔作勢,向一無所知的莎拉自稱是「反基督」;這時地震剛好發動,山坡上的巨石紛紛滾了下來,讓震驚的莎拉一臉what the fuck。這一幕看起來只是莫名其妙的搞笑,但或許也暗示了一些關於時間迴圈的哲學討論。

 

  一方面,滾落的巨石令人想起薛西佛斯的神話:受到眾神懲罰的薛西佛斯必須將一顆巨石推上山,但巨石達到山頂又注定會滾下來,以致他的工作將會週而復始、永無止盡;法國哲學家卡繆便將人生在世的無意義比喻成薛西佛斯的徒勞。另一方面,「反基督」的台詞或許也能連結到德國哲學家尼采:尼采撰寫過一本題為《反基督》的著作,並且以「永劫輪迴」的循環時間理論反對基督教的線性時間觀。基督教與反基督的主題可能是片中一條線索:女主角的家族設定似乎是猶太裔或虔誠的基督教家庭,以致離過婚並且性生活混亂的莎拉在家裡遭到歧視,而守身如玉的妹妹諾拉備受關愛;相較於在循環時間裡一再犯錯的莎拉,諾拉的貞潔代表的是不可逆轉的基督教時間觀,以「破處」的時刻標誌了時間的分水嶺。當然以上討論可能只是過度聯想,這一幕單純是男主角在耍無聊。

 

  話說回來,《棕櫚泉不思議》雖然是一部翻玩老套題材的電影,但它也是疫情期間為數不多的院線新片。導演自己也提到,片中主角受困時空片段的處境,剛好符合防疫時期的封鎖狀態。幸運的是我們被封鎖在台灣的時空,上電影院不用冒著生命危險。如果想要進戲院解解疫情的苦悶,只要戴好口罩不要點爆米花,《棕櫚泉不思議》會是近期一個不錯的選擇。

 

 

電影資訊

《棕櫚泉不思議》(Palm Springs)-Max Barbakow,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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