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虧美國退出氣候協議,總算看清這場戰爭的真面目:《著陸何處》

 

2017年,美國宣布退出包含中國在內等國家聯合簽署的《巴黎氣候協定》,理由包括中國並未有效限制該國溫室氣體的排放。就美國的觀點看來,中國一直卡住「開發中國家」的位子,來替自己換取更多排放與污染的額度,以追求工業生產的競爭力。此外,中國雖然有相當多關於控管污染的法令,帳面上看起來似乎保護環境卓然有成,但卻完全無法反映環境破壞的事實,根據這項氣候協定,中國直到2030年前都不需要大幅限制自己的碳排放量。

 

我們每個人都開始感受到腳下的土地正在塌陷。

 

文|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
譯|陳榮泰、伍啟鴻

 

  我們應該感謝川普的支持者。在他們的督促下,川普在2017年6月1日退出了巴黎氣候協議,卻也因為這樣,前述問題變得更清楚了。

 

  百萬名生態主義者的抗爭、幾千位科學家的警告、上百個工業鉅子的行動都辦不到的事,甚至,連教宗方濟也無法引發注意的議題,川普卻辦到了:如今所有人都知道生態問題正是地緣政治的利害核心,直接關連到不公義與不平等的問題。

 

  當川普退出氣候協議,他總算明確發起了一場戰爭。如果這不算世界大戰,至少他也劃定了戰區:「我們美國人,不跟你們屬於同一塊土地。你們的土地也許遭受威脅,但我們的永遠不會!」

 

  其實早在1992年的里約熱內盧,老布希便預吿過:「我們的生活方式沒得商量!」因此,川普的作為實屬此話在政治上、或近乎是軍事上的後果,總之,是它在生存層面上的後果。至少,我們懂了:所謂的「西方」過去自認共享同一個世界,但這樣的理想已不復存在。

 

  第一場歷史事件:英國脫歐。這個國家,它曾橫跨海洋與陸地,發明出無邊無際的市場;這個國家,它曾不停鼓吹歐盟,希望把歐盟轉變成大型商店;然而這個國家,當它面臨幾萬名難民湧入,卻想都不想,便決定不再玩這場全球化的遊戲了。為了追尋早已消逝的帝國,它決定擺脫歐洲(代價卻是惹來日益糾結的困難)。

 

  第二場歷史事件:川普當選美國總統。這個國家,它曾經行使暴力,把自身特殊的全球化形式強加給世界;這個國家,它曾經消滅原住民,卻又自稱移民國度。然而這個國家,它竟然把自身命運交付給一個人。他承諾築城牆,自我孤立,還答應不再讓難民通行,而且只要不是自家土地上的事情,一概不再幫忙——儘管同一時間,他仍然一貫漫不經心,以其笨拙的方式到處干預。

 

  這些人過去大力鼓吹系統性的拆解,現在卻又愛上疆界。這個新偏好顯示出某種全球化的概念已然式微。從前「自由世界」裡最大的兩個國家,都向別國表明:「我們的歷史將不再跟你們有任何關係,去死吧你們!」

 

  第三場歷史事件:移民潮再起,範圍更廣,規模更大。正當世界各國都感受到全球化的多重威脅時,許多國家必須想辦法在自己的土地上接待上百萬、甚至數千萬的人。但這些人之所以動身尋找可讓自己與子女安居的國土(territoire),又是因為戰爭、經濟發展挫敗與氣候突變等因素加總起來的後果。

 

  這是老問題了嗎?才不是。上述所謂三個現象,其實只是土地蛻變的三個不同面向,這反映了:「土地」(sol)這概念的本質正在歷經變化。全球化所夢想的土地開始塌陷,我們過去都只稱作「移民危機」便輕輕帶過,事實上此現象卻是前所未見。

 

  焦慮之所以那麼深,那是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開始感受到腳下的土地正在塌陷。我們隱約發現我們全都是移民,正在前往尚待重新發現與重新佔領的國土。

 

  這都要怪那第四場歷史事件。它最重要,卻最少受討論:2015年12月12日那一天,第21次締約國會議(COP21)結束,各國在巴黎簽下了氣候協議。

 

  此事件之所以真正有衝擊力,不是因為各國代表做了什麼決定,甚至跟協議內容是否執行也沒有關係(不久以後,氣候變遷否定論者還盡一切努力挖空它)。關鍵都不是這些,而是在於:那一天,這難上加難的協議簽訂成功,所有簽約國固然歡欣鼓舞;然而同時間,它們也戒慎恐懼地意識到,如果大家繼續信心滿滿,按照各自既定的全球化計畫前進,那麼目前的星球並不夠用,它們的發展願景於是也無從實現。換言之,它們需要好幾個星球,但它們卻只有一個。

 

  所有國家原本都打算往全球化概念裡所謂的「全球」(Globe)邁進,然而要是星球不夠、土地不夠、土壤不夠,或國土不夠,無法承載這個「全球」,那麼任何人都再沒能擁有安穩的「家園」(chez soi)了。

 

  因此,我們每個人都面臨以下問題:「我們是要繼續作夢,逃避現實,還是著手尋找一塊可以讓自己和孩子居住的國土?」

 

  要麼我們否認問題的存在,要麼我們嘗試著陸。如今用以分別你我的是這道選擇題,而非誰是左派或右派。

 

  無論是對富裕國家的老居民或對這些國家的未來居民,問題都一樣。對前者而言,他們既然體認到適用全球化的星球並不存在,便得徹底改變生活模式;對後者來說,他們不得不離開遭蹂躪的故土,從而也一樣必須學會徹底改變生活模式。

 

  換句話說,移民危機已經普遍化了。

 

  如今除了外部移民,還得再加上內部移民。外部移民離開故國,必須付出悲痛代價,穿越邊界;而儘管內部移民仍留守原位,卻也得承受被自己國家拋棄的慘劇。我們之所以這麼難去思考移民危機,那是因為它只不過是集體磨難的一種症狀。大家都發現自己被剝奪土地,都經受同樣的椎心折磨,只是程度不太一樣。

 

  集體磨難解釋了為何面對如此危急的情況,大家卻相對顯得無動於衷,以及為什麼我們全都成了氣候寂靜主義者(climato-quiétiste),什麼都不做,只盼望「最後一切都會好轉。」新聞每天報導地球怎樣怎樣,我們很難不自問這些新聞如何影響了內心。無法回應問題而產生焦慮,試問我們又怎能不覺得內在崩壞了呢?

 

  這既是個人的不安,又是集體的不安,正是這樣,川普當選總統一事才顯得很重要,否則它不過是一齣蹩腳影集的劇本而已。

 

  美國曾經有兩條路可以選。當意識到氣候突變的規模,而自己又肩負重責大任,它大可面對現實,帶領「自由世界」爬出深淵;可是,它也可以否認到底,愈陷愈深。川普身後的藏鏡人後來決定讓美國再作幾年大夢,為了延後著陸,便把其他國家一起拉進深淵──或許永遠也逃不出了。

 

 

書籍資訊

書名:《著陸何處:全球化、不平等與生態鉅變下,政治該何去何從?》 Où atterrir? Comment s’orienter en politique

作者: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

出版:群學

日期: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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