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不用,把結局改掉就好了:《一直游到海水變藍》

 又或者是正因為是好人,才不配過好日子?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是一部糙到很有意思的紀錄片,這種糙並非新手上路的糙,而是有意而為的的糙,作為藝術家三部曲的最後一部曲,賈樟柯用別人的話來說自己的話。用別人的話來說自己的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事情,尤其是在中國尤其安全,而這是他拍劇情片拍的再怎麼厲害都無法做到的事情,因為劇情片講的話都得算導演頭上。

 

  表面上找三位三個世代的作家,說要記錄中國1949年至今的面貌,但實際上當我們開始關注到本片主題,我們會發現,賈樟柯在本片的關懷其實是非常明確,非常特殊的,那是關於所謂的農村,農村對賈樟柯而言是什麼?那不只是一個地理位置,而是一個根源,主題是確定的,而素材是別人的,而賈樟柯的真心則藏在他的形式上。

 

  賈樟柯採用了幾個不時打斷人專注力,以及不時讓人感到突兀的技巧,一是把不到兩小時的紀錄片,拆成十八個小節,另一個是每一段都找素人來念片中作家的作品,而且是讓他們用自己的方言同時以一種沒有統合的,很糙的方式來進行呈現,而當片中,在馬烽的創作起點,賈家莊舉辦的呂粱文學季出現在片中時,比起讓每個作家有足夠的篇幅完整闡述自己的想法,賈樟柯寧願用一個個短鏡頭讓他們一講完自己精緻的話語就直接切下一個讓影片顯得很急促,也不讓他們如在車上前往呂粱文學季的青少年們說些粗糙的話語時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和緩說出,這都是值得令人咀嚼的細節,讓人去思考為何要這樣處理?

 

  而本片又充滿著重複而優美的配樂,使這些糙格外有了滋味,因為你會想他配樂跟他的劇情片一樣精緻,那麼這種刻意的碎片化處理,特別是本片明明只有三位,最多算到四五位主要受訪者好了,把章節切到這麼細究竟有何意義?

 

  你會停下來思考,思考這些糙的部分,然後慢慢的你就會看到賈樟柯在本片的巧,然後你就會佩服他的好。

 

  片中賈樟柯錄下了作家賈平凹對一位興致忡忡告訴他還有其他作家自己要出詩集的年輕女作家說了一段以當代進步觀念看來很不正確的話:

 

  「事實上這個寫詩啊,從我的角度我也不反對,但首先,先過好日子,先做好人,在家鄉做好一個妻子,做好一個母親,然後再寫詩。」

  「主要是寫詩,不要把自己生活給詩化。」

 

  乍看之下,就是老男人作家在用老觀念在對女晚輩進行「男性說教」但這段材料在賈樟柯的運用下,其實妻子、母親,或者生而為女人這件事根本不重要,因為重要的是那個「好日子」、「好人」,這兩個詞一前一後就是一個諷刺,因為在賈樟柯自己的作品《三峽好人》,這些所謂的「好人」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是個好人。」

  「如何個好法?」

  「不偷不搶,不就是好?反正就不是壞心眼的人罷!」

 

  他們這樣的「好人」因為三峽大壩,流離失所,面臨迫遷,更別說過什麼「好日子」了,賈樟柯沒有點破,他喜歡呈現人物現在的處境,讓觀眾自己去想為什麼這些老實人會變成這樣,這樣也比較安全。

 

  這實際上是中央與地方的矛盾,是中國當局否定的。也就是所謂,沒有共產黨,沒有新中國,如同中國共產黨主席習近平近期重申的「絕不答應割裂中國與人民」,而大部分中國人也都認同這個說法,甚至相信所謂沒有中國共產黨,中國就會四分五裂,社會就會和諧騷亂,中國是各階級的中國,中國共產黨統治下的中國是所有人的中國。但是實際上呢?

 

  如同中國總理李克強失言時所說的,中國有六億人月收入僅人民幣千元,台幣也就四千多塊錢,城鄉差距與黑數人口還有藏身城市的低端人口的問題是一直沒解決的,農村怎麼了呢?農村荒廢了,只有老人與小孩,父母或者合法或者非法的朝城市朝工廠前進,因為政府為了強制的讓人民吃虧以推動地方發展,長期以政策施行土斷政策阻止市場機制導致的人才流動,但其實就如同去改溫度計上面的數字一樣,不只沒解決問題,反而造成進一步的教育與心理問題,更別說多少地方發展的資金都被濫用或是被貪汙掉了。

 

  這些本片裡面都沒有講,但是賈樟柯以褒顯貶。褒農村的美好,褒農民作為中國共產黨立國根基以及組織穩固的泥水服從聽話,褒農村人口的了無心機和勤勞能幹。

 

  中國農民不是好人嗎?不配過好日子嗎?

  又或者是正因為是好人,才不配過好日子?

 

於是明褒的越多,暗貶的越多。

 

  於是明褒的越多,暗貶的越多。貶什麼呢?當然是貶這些本來跟農民為伍,最後卻吃香喝辣,在文化工作上失能的共產黨員們,讓所謂的「知青」都不懂方言而只會說普通話了。先不論馬烽女兒在裡頭接受採訪時所說,自己父親心中「有文化的農民」,不是文化人下鄉,而是農夫有文化。另一個具體範例就是最後一位女作家,她發達了,讓兒子能住在北京了,但兒子卻再也不會說家鄉方言了。這是中央以普通話文化消滅地方方言文化的成功表徵,當希望獲得成功的人都得向城市邁進,誰還要學方言呢?然而方言跟普通話比,卻總是承載著根源,承載著歷史,那是所謂祖父祖母的語言,中國人民不姓黨而有各自的姓,有各自的聲音,這才是事實。

 

  而我們也可以從中間余華的片段看到賈樟柯藉余華笑談23歲時「為鄉爭光,上京改稿」被要求修改小說結局的故事,看到賈樟柯對當今更加嚴密的審查制度的諷刺,因為當時的審查者以「稿子寫的很好,但結尾很灰暗,而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不可能有這種灰暗的事情出現的」要他把結局改成光明的。

 

  油嘴滑舌又善於譏諷的余華的回應是,那有什麼問題?只要他們肯用他的稿,從頭到尾都改成光明都沒問題。而這一說竟讓當時的審查者汗顏了,直說不用不用,只要改結局就好。

 

  這是當時審查者的水準,而到了今天中國廣電總局的審查更加綿密與瑣碎,直接寫明不能描寫社會黑暗面,不只是結局不能黑暗,中間與開始都不行,灰色地帶在黨機器的運作下越來越小,那愛拍「邊緣與底層」的,喜愛「詩化人生」而且義無反顧的賈樟柯又該何去何從呢?

 

  賈樟柯在拍電影前就是文學青年,寫古諷今這種事情他不可能不懂,更別說他從第一部片開始就在跟廣電總局交手,沒報備就送出的《小武》雖然在國際上榮獲殊榮,也可說替中國爭光,但卻始終沒有龍標,只因為他藉由違反程序挑戰了國家的權威,即便賈樟柯後來在國內與體系越來越好,不再是當年那個被馬烽編劇的《我們村裡的年輕人》所啟發,看到自己光碟在盜版市場上就感動莫名的「假科長」,而是明揚海外的成功人士「賈校長」,不只電影越拍越多,獎越拿越多,甚至在2017年在故鄉山西辦起了片中未出現的平遙影展,還在2019辦起了片中出現的呂粱文學季,試圖回饋地方,做些文化建設。

 

  但這樣平步青雲的他後來怎麼了呢?

 

一挺燈塔插在海上,在深海與深黑的簇擁間,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這個光是假的光,卻也是真的光。

 

  今年賈樟柯宣布,全面退出平遙影展的經營,要將這個他生出且養育的孩子,「還給山西政府與人民」。換句話說,國進民退,而這個影展放諸中國,與其他不三不四,專打廣告,專秀紅毯的影展是不一樣的,是能見諸國外媒體的影展,因其獨立性還有活力才有亮眼表現。明面上,山西政府表示驚訝並說自己向來支持賈樟柯,但從近期影展多部影片沒拿到龍標這件事來看,賈樟柯所代表的民辦與官營早有或多或小的矛盾存在,而地方與中央的矛盾則就更複雜了。

 

  勇敢但不夠聰明的人用死諫來表示愚忠,反之聰明卻不夠勇敢的人用隱諫來表示忠誠,而這便考驗在上位者的智慧,是否能聽出弦外之音,抑或只當其是對風花雪月田園風情的歌頌。

 

  「書上寫,你生在那裡,其實你的一半,就死在那裡,所以故鄉,也叫血地。」

 

  生在那裡的「那裡」無論是指故鄉山西,還是指中國,無論是指地方,還是指國家,都是賈樟柯離不開的地方,因此這段引用他人作品的句子讀來特別有種惆悵與悲壯。

 

  電影最後,又切回妙語如珠,風趣幽默的余華,他說課本上寫海水是藍色的,但他家鄉的海水是黃色的,所以他希望一直游,游到海水變藍,這句話相當的浪漫,相當的理想,但也相當的諷刺,眼前所見的海水不是藍色的,究竟是課本寫錯了,還是他生錯了地方?又或者是他眼睛有問題?課本寫錯了改課本不行嗎?還是改自己比較可能,所以就努力游吧?

 

  今年最後一屆賈樟柯主辦的平遙影展宣傳標語是這樣的:

 

  「電影,不是一座孤城。」

 

  然後你再看本片其中一版的海報是這樣的,一挺燈塔插在海上,在深海與深黑的簇擁間,發出微弱卻堅定的光,這個光是假的光,卻也是真的光,當我們湊近點看,那實際上是一支鋼筆,而鋼筆既可以是文學的鋼筆也可以是攝影機的鋼筆。

 

 

 

電影資訊

一直游到海水變藍》(Swimming out till the Sea Turns Blue)─賈樟柯,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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