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繆爾‧莫恩:你們讀錯了漢娜鄂蘭

在把鄂蘭吹捧為「後真相」時代的寵兒同時,她的這群新粉絲沒注意到她認為真相跟政治是不可能混淆的。

 

文|塞繆爾‧莫恩(Samuel Moyn,耶魯大學法學與歷史教授)

譯|Gerda

 

  1945年,德國猶太裔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發表了一篇名為〈組織化罪行與普遍責任〉的文章,警惕大家善良德國人與邪惡德國人之間並不容易區分。納粹本身讓英雄與反派變得相當難以區辨,異議者為警察國家所迫難免搖擺,其抵抗的言行更難證清白。更重要的是,幾乎所有德國人,包括異議人士在內,都捲入了行政機器的巨大恐怖之中。在德國,沒有人可以公開反對法西斯主義還能保住性命,而挺下來的人或多或少都是共謀,即便他們從未直接涉入法西斯主義。但是鄂蘭在如此險惡的時期,鮮明地主張責任的範圍應該擴大。

 

  那些不在德國境內但從外部發出譴責的人,難免想要懲罰壞德國人。然而事實卻是,儘管納粹的惡絕對值得追究,但他們共謀的範圍卻是如此深遠。直到納粹之惡遭到遏止,那些跟納粹沒有直接關連的人,也必須承認他們其實同樣蒙羞。鄂蘭指出,猶太信仰教導人們不應該只是舒舒服服的在那裡說別人不道德,而應該訴求「普遍責任」。即便面對的是納粹主義,鄂蘭也堅持人們應該擁抱一種責任感,這種責任感讓人無法坦然說出「我才沒有那麼糟」。儘管鄂蘭支持追究納粹的責任,但比起一心懲罰納粹分子的狂熱復仇者,她更讚賞「對於人類無可迴避的罪孽感到深刻恐懼的人」。問題卻是,對人類自身感到羞恥的看法,仍是「非政治」觀點。

 

  跟德國1933年到1945年間發生的事情相比,美國2016年開始的這四年根本就毫無相類似性。硬要比的話,鄂蘭對法西斯遺緒的回應還比她對法西斯本身的分析更有關。

 

  打從川普當選以來,鄂蘭就成了最常被反對川普陣營引用跟誤用的哲學家。鄂蘭在1951年針對納粹統治,倉促寫就的《極權主義的起源》巨作,再度進入暢銷榜。一大堆看似認真的文章打著「鄂蘭教會我們的事」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可是要真的拿來理解川普的崛起,其適切性大多非常可疑。

 

  實情是這本書的這個部分是鄂蘭寫過的東西裡最不有趣、最沒有新意的。更糟的是,評論者異口同聲地藉此譴責川普對真相的漫不經心,或者擅自宣布新時代的法西斯主義或極權主義即將到來。人們經常放言高論川普對於「知識分子的歷史」有所侵害,但鄂蘭遭到斷章取義來符合論述者的目的,卻跟川普時代的知識分子所要反對的行為是一模一樣的。

 

   在美國的「反抗」敘事眼中,鄂蘭成了一種到處都是的自由主義者,一個對國家過度暴力的批評者,耳提面命大家要小心愛說謊的領導者。各州政策或許常常糟到嚇人,施政者經常也沒能提出什麼合理解釋,但是要說出這些事實根本不需要鄂蘭來助你一臂之力。引用鄂蘭於是成了那些沒有太無知到對她完全不感興趣的人的特權,他們吹捧鄂蘭是新時代的先知,代價是把她真正在講的事情砍到只剩老生常談。扯上鄂蘭帶給說話者一種引經據典好像有在思考的神態,以及其實不存在的深度。她的話語提供反對川普的人一種表達自身不滿的機會,而且還能感覺到被哲學家加持的正當性,而這些人根本懶得思考川普是怎麼出現的,以及他為何竟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鄂蘭當然很有幫助,因為她逃亡到美國,而且是世界最知名的納粹與蘇聯分析家之一,更棒的是她抵達的這個國家打倒了前述一個又一個敵人,直到川普這麼粗魯的毀了美國的聲譽跟自我認知。

 

  在把鄂蘭吹捧為「後真相」時代的寵兒同時,她的這群新粉絲沒注意到她認為真相跟政治是不可能混淆的。恰恰相反的是,她認為政治是表象的領域(a realm of appearance),而並非與事實的對應。對鄂蘭來說,我們本來就時時刻刻都處於後真相之中。她承認法西斯主義的謊言具有獨到之處,但這些謊言的新奇程度就跟五角大廈造假的越戰報告一樣,不存有道德化的空間,因為「過去歷史的背景」就其本身「也並非純潔無瑕的故事」。同樣的信念使她拒絕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看待納粹的垮台。

 

  鄂蘭不相信德國人喊出的「零戰」(Stunde Null)口號,彷彿在舊時代終結、新時代來臨之間存在一種短暫的暫停。恰恰相反的是,想要跟罪惡感切割得乾乾淨淨正是另一種想逃避普遍責任假裝那可以跟我們無關的作法。某次回德國的旅行之後,鄂蘭發現她遇到的人「千方百計都在迴避自己的責任」。

 

  這實在諷刺,鄂蘭近幾年來竟被援引作為轉移自身責任、把焦點從美國本身移開的工具,她對於邪惡政權終結後的批判性思考,毫無疑問即便在川普卸任蓋棺論定時也會持續被忽略。這些思考即使最後證明川普根本稱不上是個獨裁者,充其量只是個愛吹牛的人,也依然適用。

 

  鄂蘭在1945年的文章中,提到遇見有人告訴她覺得當德國人很丟臉,她總是忍不住想回:「我當人類也很丟臉啊。」在美國,強討這種道歉的壓力十分巨大,若不是川普本人來道歉(但他做不到),就是逼迫那些讓川普當選的人必須道歉。反正只要有人承認自己錯了,就不需要全體一起負起責任了。但普遍責任才是鄂蘭呼籲的。目前美國主流意見似乎忙著推給別人以及抓代罪羔羊,將川普時代推到一邊,彷彿從沒存在過,只為了創造自己的新零戰時刻。那時,儘管反而正是需要她上場的時刻,鄂蘭的昔日狂粉將會停止引用她。這些人根本不可能說出什麼我恥為人類的話,他們甚至不懂得要說:當美國人其實很丟臉。

 

 

原文出處:

You have misunderstood the relevance of Hannah Arendt/Prospe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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